第九章 1907年——劉宗祥 穆勉之

回到牛皮巷家裡,已是後半夜了。

穆勉之雖然有些累,但心裡卻很愉快。他終於出了一口氣。當年,被摸了一下就鬼叫的女學生,今天又鬼叫了。不過,今天是在他身子底下被壓得叫。今天搞清楚了,當年她是沒有思想準備,下意識地驚叫,叫得他心慌意亂,以致讓他丟了飯碗。今天她也叫,叫得他血脈賁張!可是他漸漸發現,她沒有哪裡疼,越叫越把他摟抱得緊。而她越把他摟抱得緊,他就越煩。終於,他興味索然了。就像一個不喜歡吃肥肉的人,為懲罰他的仇人,逼那仇人吃紅燒肉。哪知仇人吃得津津有味,下巴流油,吃完問他還有沒有!復仇者不僅沒有懲罰到仇人,反而把自己懲罰得直犯噁心。穆勉之推開陶蘇──杜月萱,提起褲子就要走。他實在受不了這個婊子心滿意足的慵態。這慵慵懶懶的樣子,就像龜裂的秧田灌進了甘霖,裂紋綿軟,根須伸展,綠葉舒張,一陣子噼噼啪啪嘎嘎嗤嗤生命的咂巴。「老子本來要挖她的肉,不想卻恰恰幫她摳了癢!」穆勉之憤憤地往起爬,卻被陶蘇摟住了。

「到哪裡去唦!你呀?話都冇說一句,就要走?」

「到哪裡去?回去!不回去,在這裡搞么事?你認得我是哪個?」穆勉之系褲帶。他的褲帶很寬很長,把腰勒得很細。寬肩細腰,很不錯的身架。

「你是哪個?」陶蘇突然變了臉色,一翻身從床上爬起來。一對奶子聳聳顫顫像眨巴眨巴的兔眼睛。「你曉得我為么事當了婊子啵?你是不曉得!當年,你摸了跑了,不曉得我聽了幾多的閑話,幾多的謠言!說什麼哦,母狗子不翹尾巴,公狗子哪裡上得來!老家來人把我逼回去,我是許配了人家的呀!未婚夫婿留學還沒有回,是婆家出錢送我上學堂的呀。這下好了,婆家要退婚,要退錢,娘家人的臉沒有地方擱,要把我沉塘示眾咧!我不能等死呀,瞅機會跑到了漢口。我想了,反正是你摸成這個樣子的,還是來找你吧。哪曉得這麼大的漢口,難得撈到你的屍呀!」陶蘇淚如泉湧。她已用被子裹住身子,仍然葸葸蔌蔌地抖,彷彿現在已是嚴冬,她剛單著衣衫從風雪中回來。穆勉之被震動了。他默默地站在窗前,眼神迷茫,似乎濃稠的夜色膠著了他的思維,顯得獃獃的。

「是的,我是自願入娼門的。我賤,我讀了一肚子的書跑到婊子行來當婊子!但我賤得沒有偷,沒有搶!我賤,我改名換姓到漢口當婊子等當年摸我的男人!這個男人現在是大老闆,是漢口的大人物,聞不得婊子的味道了!哈哈哈!穆老闆,你汗也出了氣也出了,隨便丟幾個枕頭錢走哦!」

陶蘇頭髮一攏,兩隻眼珠子紅得像剛從爐子里夾出來的煤球。

陶蘇口裡連說帶罵,也作張作致地要攆人,可眼淚還是不聽話地往下淌,手不停地抹,總也抹不幹凈,嘴巴由說改為咕噥,絮絮叨叨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什麼。

也怪,這一通哭訴咒罵,居然沒有把穆勉之的火氣撩起來,反而把他弄得像磨房被蒙了眼睛的驢子,一個勁地打轉。照說,他是個大事不要命小事不要臉敢在刀刃上舔血過日子的人,一個風月場中的女子,對他算得了什麼?何況,他穆勉之對於「色」的愛好,很是不同於常人呢!但是,現在穆勉之卻被打動了。

十年前,他的輕浮之舉毀了一個女人,或者說,毀了一個女人平靜的心。儘管這個女人本身並非安於室家之人,安於室家的女人不會去上什麼學堂!但他那種毫不負責任的騷擾,卻讓一個女人改變了生活,並因此找了他十年,用一種特殊的方式找了他十年,這總是不可更改的事實。這是一種怎樣殘酷的方式喲!近乎自戕,簡直就是傳奇。穆勉之死水般的心湖被這女人攪動了。他轉過頭來,打量這非常陌生的故人,不須細看,就能在她身上看到交織著歲月人生兩無情的斑駁滄桑。不管這個女人的話中有多少可信的成份,但畢竟有那一份情誼在。

「嗨,女人哦,」穆勉之長嘆一口氣,一時感慨萬端。他不到三十歲,經過了不知多少女人,做了不知多少混賬風流事,因為做得多了,倒有了「一時雖有味,過後長後悔」的體驗。這是一種麻木的體驗,把需要付出沉重感情的神聖人生大事,等同於酒鬼拿錢買醉和煙鬼掏銀子過癮,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買賣操作,對於他,的確是免去了人世間的很多牽掛:只要有錢,什麼都好辦!沒有真的,把假裝真的權當真的也不妨──世上什麼是真的?「嗨,女人喲,男人就那一下,完了也就完了,該做么事還做么事。女人哪,做一回記一生!就拿劉宗祥這大的老闆來說吧,也不曉得他狗日的吃錯了么葯,肯定是有毛病,把個那好的老婆那麼好的一塊田都荒著!唉,世界上的事情有幾件是說得清楚的咧?」穆勉之又轉身對著窗外,讓毫無動靜的黑暗平靜自己的思緒。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男人,要麼是假男人,要麼就是錢多了女人多了,太快活了,飽漢子不顧餓漢子飢,造些假話哄世人的。么事狗屁《紅樓夢》,么事狗屁《西廂記》,清一色狗屁大胡說。穆勉之的情緒彷彿在黑暗的紗網中濾了一遍,頓時冷靜平靜了。

「你先呆在這裡,有么事,以後再說!」他恢複了提得起放得下的處世語氣。

「咿!這才是巧得很咧,老子今天莫不是交了桃花運啵!剛從那個么紫竹苑裡出來,自己屋裡還有女人等著!真還成了跛子的屁股──翹(俏)得很咧!」穆勉之一時還沒有認出小梅。他與劉宗祥老婆鍾毓英的這個丫頭,畢竟只有一度露水的歡洽,和鍾毓英在一起,小梅多是端茶倒水的角色。再說,事情早就過去了啊。這不就和喝酒一樣么,從醉鄉里出來了也就出來了,再要回頭,醉鄉又在何處?要不,怎麼連古人都說,今朝有酒今朝醉,莫問明日是與非咧!

「貴人多忘事呢!我家主母還在漢口旅館等您家咧!」小梅像是吃了發饃饃的酵面,出落得滋潤豐滿,尤其是胸脯子,鼓鼓囊囊把衫子綳起老高。

「么事呵?無頭無尾的,又是深更半夜,又是么漢口旅館,您家們主僕倆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呀?」穆勉之一聽小梅的話,就更糊塗了。有快一年沒有來往了吧?堂堂大家閨秀,富豪的太太,怎麼突然到旅館來等我咧?穆勉之實在想不出鍾毓英深夜到旅館去與他幽會的道理。

「么事?」小梅朝身後瞄了一眼,穆勉之的侄兒早就迴避了。「我給您家生了個姑娘,我家主母為您家生了個公子。您家幾好的福氣喲,一句話,您家的兒子姑娘都在漢口旅館等他們的爹。您家到底要不要您家的親骨肉?要,是么樣的個要法?不要,您家一開口,我掉頭就走。」到底是作了母親,到底是利害攸關,小梅忽然口齒伶俐起來。

這真是個難題,是個比陶蘇的題目難得多的難題。穆勉之鄉下的寡母,無數次託人帶信到漢口,希望兒子娶個媳婦,生個一男半女的,好歹續了穆家這一房的香火,也圓了她守寡撫孤的願。但穆勉之一直就這麼拖著。他沒有娶媳婦成家的計畫。洪門香堂的熱鬧,洪門寨主的威風,三朋四友的交遊,生意場上的角逐,都是他的興趣所在。偶爾也找個女人混一混,多的時侯,他在澡堂同「相公」混。

「娶妻生子幹什麼?我也做不了好丈夫,也當不了好老子!」就像當廚子的惡油葷,也像他穆勉之偷偷做鴉片生意,而自己從來不吸鴉片一樣,他穆勉之毫無娶妻生子的興趣和準備。他獃獃地看著小梅,很像是研究一件十分陌生的雕塑。實際上,他現在腦子裡完全是一片空白。

「到底是么樣唦?總要有句話吧?」小梅不耐煩地站了起來。依她的意思,簡單得很,把兩個伢往這屋裡一放,拍屁股走路。主母鍾毓英年紀不大,倒是婆婆媽媽的,又是這又是那,又想要伢,又想要面子。看看眼前這個男人唦,當初真是瞎了眼睛鬼迷了心竅,把身子就給了這體面黑心的狼!別個男人,聽說自己添了伢,喜歡都來不及,像他,隨么力都冇費,隨么心都冇操,一趟就添了兩個伢,他聽了倒像是死了娘樣苕獃獃的!小梅越想越有氣,猛地往起一站,鼓賬的奶子一陣顫。

「伢咧?我的伢咧?我的伢,我怎麼會不要咧?」穆勉之長吐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不管么樣說,伢總是自己骨血呀!么種出么苗,么葫蘆挖么瓢。世上隨么事都可以是假的,只有自己下的種生出的伢不會有假。再說,這一對主僕,有錢有勢的,何必搞這種假把戲呢!劉宗祥反正沒有伢,有十個八個都在得著的。

「么樣個要法咧?」

「你們么樣個說法唦?給錢,把伢交給我就完了唦!要真是要錢,說個數。」穆勉之現在才覺得輕鬆了。在選擇了要或不要之後,剩下的就不重要了。

「這麼個要法?要錢?我們冇得您家的錢多?您家又不是不曉得,我們劉家的錢,多得能把您家壓死呀!要伢,可得,把我們主僕兩個,明媒正娶地接到這裡來。不這樣,伢就只有隨別個姓了咧,那您家就莫見怪了!」

「么唦?把你們主僕兩個都娶到這裡來?你們是不是發燒,燒糊塗了哦?是不是有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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