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06年——穆勉之 王利發

坐在馬桶上解小溲的蘆花,聽到隔壁的窗戶啪啪響。「個老鬼喲,又忘記關窗戶了咧!」蘆花在心裡埋怨張媽,趕忙把屁股在馬桶上頓了頓,站起來,馬馬虎虎地把褲子往上一摟,隨便往褲腰帶里抿一抿,就到廚房去關窗戶。出房門是一條走廊,走廊的盡頭是秀秀的卧室。走廊右拐,是劉宗祥睡覺的地方。蘆花到廚房一看,有兩扇窗戶沒有關緊,被湖風吹得時開時合。她把窗戶關好,又在蒸籠里摸出兩個糖包子,再往回走。像有個白影子在走廊盡頭一閃。沒有燈,只是個淡淡的白影子,閃進了秀秀的房。蘆花嚇得渾身的毛孔一乍,汗毛激靈一下豎了起來。她靠著廚房的牆站了一陣,再也沒有動靜。畢竟是九月的仲秋了,後半夜的湖風挾著潮氣,在劉園遊走,涼嗖嗖的。多站一會,蘆花渾身像被沒有絞乾的毛巾抹了一遍,潤乎乎的。聽聽再沒有動靜,她又輕手輕腳地回屋,帶一身潮潤鑽進被窩,死死地摟住男人硬梆梆的腰。

吳二苕迷迷糊糊地翻過身來,咂巴咂巴嘴,像剛吃完一樣有滋有味的東西,還餘味猶在,口齒留香。

「泡到哪裡去了的,身上涼冰冰的像冰鐵!」他摸摸女人的肚皮,涼冰冰的,又在乳溝里掏摸一遍,「么樣搞的?連這塊都是冰的,搞么事去了!」蘆花是個隆胸翹屁股的女人。一對乳房像剛揭蒸籠蓋子的洋糖發糕,乳溝極深。熱天,這裡總是汗津津的,為了不長痱子,一天不知要抹幾多遍,冬天,吳二苕愛在這裡捂手。連這裡頭都冰涼,可見不正常。吳二苕徹底地醒了。

蘆花不作聲,側過身,把一條碩腿擱在男人的小肚子上,有一下無一下地蹭,蹭得二苕一翻身和她臉對著臉,一把抓住她的一隻乳房,把鼻子往她鼻子上來回地擦。

「么樣搞的唦?花咧,今日么樣了咧?」

吳二苕今天深感詫異。平時蘆花每晚只許他親熱一次,決不允許梅開二度。每當二苕要得太密,蘆花總是把頭拱到男人懷裡,拱男人一胸脯子的淚。

「你是吃力氣飯的唦!流到裡頭的,都是骨髓咧,流空了,么辦咧!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不靠你靠哪個?這都是你的唦,又不會跑,又不會爛……」

「我看到一個人到秀秀房裡去了!」蘆花被男人捂熱了,在男人耳根底下吁吁地說。

「么唦?」吳二苕並沒有聽到這種事所應該有的那種驚詫,手還在女人胸脯上揉捏,像包子鋪很有耐心的白案師傅。

「呃,」蘆花在男人的肚子上掐了一把。很硬,掐不動。「你怎麼不問我看到了么事冇哦?」

「看到一個人到秀秀房裡去了嘛!你說的!我聽到了……」二苕的手向下游移,又繼續揉捏。

「莫搞,莫搞!只准在高頭!」蘆花向上搬男人的手。搬不動。「我是說,你怎麼不問我,是哪個跑到秀秀房裡去了?呃,莫搞唦。」

「你看清白了冇?」二苕問得漫不經心,手卻加大了力度。

「看清白了,是劉先生,劉老闆。」蘆花把嘴貼著男人的耳朵根,聲音如吁氣,把二苕的耳朵弄得癢酥酥的。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很秘密的事,把嘴從男人的耳畔移開,又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二苕的手還在下面揉,不過力小了。蘆花甚至感到這隻方才還飢腸轤轤的手,現在表現為一種下意識的慣性動作,沒有了動力,有一下無一下,終於停了下來。

「蘆花,我跟你說呃,」吳二苕把手抽出來,移到女人的臉上,彷彿要把這張臉扳到對著有亮的地方一樣。其實,現在正是一晚上最黑的時侯,連戶外的蛐蛐都嫌太黑了,叫聲顯得有氣無力。「蘆花,我跟你說呃,你冇看到,你隨么事都冇看到,曉不曉得?你隨么事都冇看到,不是今日夜裡這樣說,就是以後你也隨么事都冇看到!」

吳二苕話音極為嚴肅。蘆花彷彿看到男人眼裡泛出光來,刺得她眼花腦殼也發脹,急急慌慌一個勁地點頭。

劉宗祥鑽進被窩的時侯,感到秀秀沒有反應。他也沒有馬上有所動作,只是仰躺著,長吁一口氣。

他感到胸悶。近來,這種胸悶的感覺時時出現,像這樣深夜出行,胸悶的感覺更甚。長吁一口氣似不能緩解憋悶。他乾脆張開嘴,大口地接連呼吸幾下。皮埃·讓神父好多年前就胸悶,他說這是心臟有毛病。還不到三十歲么!胸悶的感覺,他最近才發現。身畔女人的肩頭一聳一顫的。他扳過她的肩,在她光滑的臉上摸到了一手的淚水。他心裡又一緊,起身想點燈。儘管他最忌諱與女人共眠時點燈,並且從不與女人在大白天作那種實質性的親熱。但現在不同,秀秀,是他最心愛的人。愛一個人和喜歡一個人並跟她睡覺,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你喜歡一個女人並跟她睡覺,或者很輕鬆,或者漫不經心,或者激動得不得了,但睡完以後也就完了。你或者什麼印像都沒有,或者說幾句假惺惺的愛你喜歡你恨不得天天跟你在一起之類的話,或者乾脆心裡後悔得不得了恨不得趕快拔腳走人再也不想見到她。愛一個女人就不是這樣了。你會總惦記著她。這種惦記是一種感情上的沉重,是很舒服甚至讓你自己都很感動的沉重。跟你愛的女人在一起,總有話可說,或者相顧無言心裡卻極平和,極舒坦,感覺到連呼吸都是甜的。至於與你愛的女人睡覺,只是愛她的諸種表現方式之一,僅僅是方式之一,絕對不是目的。劉宗祥在皮埃·讓神父那裡,上帝的聲音聽得不多,法國人愛情至上的話頭倒是聽了不少。人在少年時學到的東西往往很頑固地左右成年以後的為人行事。劉宗祥在長袍馬褂拖辮子的環境裡頭生活,為數不多的一點兒四書五經和皮埃·讓神父的法蘭西文化經常打架。打架的結果是輸贏各半,最終,這種架也不打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多了幾副臉孔,活在世上就方便多了。

劉宗祥記起來了,秀秀最近有些精神恍惚,臉色也不好,辦事常常顯得心不在焉。劉宗祥頻繁地同黃炳德、莫師爺接觸,常常過江跟省城那邊的紅頂子掌印的官兒們應酬,以期儘快促成後湖的土地重新丈量。馮子高最近不在身邊,只是說回鄉辦事,就算告假了。他與馮子高之間雖有僱傭關係,但多半以朋友相處,既親近也清淡且互相不過問私事。這種相處原則是兩人早就說開了的。有馮子高在身邊,官場這邊的事劉宗祥就輕鬆很多。他忙,感到冷落了自己心愛的女人。她一臉的淚水,洇出了他心中潮潤潤的歉意。

「起去搞么事唦!」她把他拉住了,好像知道他要去點燈。她的手軟綿綿的,傳達出的情意,也貼心貼肺地讓人綿軟。

「么樣了哇?呃?」他輕輕地把他她摟過來,讓她的臉貼在自己的懷裡,讓她的淚,去潤他急煎煎的胸膛。他一手撥弄她柔軟的耳垂,一手輕輕地在她背上摩挲,輸出無言的撫慰。

「宗祥哥,我想,我想搬出去。」秀秀從他懷裡探出頭來,輕聲輕氣但卻是堅定地說。劉宗祥聽得心裡一震,又一陣憋悶向胸膛壓上來。他來不及去想,現在面對著他,貼得這麼近,身子被他緊緊摟住的女人,就要離他而去,他的生活將會被塗上何等悲涼的顏色!他的手鬆開了,心卻被揪緊了。他想再聽一遍,剛才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么事哦,你剛才說么事呵?」

「讓我搬出去。」秀秀的口齒很清楚。「宗祥哥,我曉得你捨不得我走。我咧,你當我蠻想走嗎?要是不走,又有么法咧?我們兩個這樣子下去,要丟了你名譽的呀!我要是哪一天懷了的伢,你聽清楚了冇呵,我要是懷了你的伢咧,總有哪一天的咧,莫動,你也先莫說么事,我曉得你想說么事。我不怕呵,我要為我的宗祥哥生一個伢!我才不怕別個說么事咧!就是怕懷身大肚的,在這裡現眼現眾的,讓你的臉上無光哦!」

劉宗祥徹底鬆開秀秀,仰身躺著,太陽穴一顫一顫地跳,兩眼發脹,胸悶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張開嘴,深深地呼吸,哧哧有聲。

「么樣了哇,宗祥哥?」秀秀的一隻手摸過來,摸到他挺直的鼻子,摸到他張開的薄嘴唇。「么樣哇,不舒服?病了?」

「胸裡頭悶,憋不過,吐不過氣來……」

「是我剛才的話冇說好啵?把你慪到了啵?莫慪,我這是為你好咧。我曉得你捨不得我。我呀,都想好了。」秀秀側過身,一隻手肘撐起來,一隻手在他胸脯上輕輕地揉。劉宗祥的胸肌很厚實,不硬,倒是柔綿綿細膩膩的。要在往常,她又會逗他,說他渾身上下,只有一處是男將。

「你想好了么事唦?」愛人的溫存是世上最有效的靈丹妙藥。他感到胸前鬆緩了一些,輕輕地逮住停在胸膛上的那隻手。

「前些時,我不是求過你么,要你把一江春茶樓作為今年賽蛐蛐的賽場么?你冇問我為么事那麼熱心斗蛐蛐的事。也是,不問也好。我是想給你說,那肯定是好事。一江春茶樓的位置幾好哦,我想呵,我就搬到那裡去,你讓我去照管那個茶館,好不好?」

秀秀伏下身子,在劉宗祥的鼻尖上親了一口。

「開茶館是一行正經生意,我想呵,還能和你的那一串別的生意牽筋扯襻地聯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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