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06年——張臘狗 陸疤子 王利發

熊家巷右側財神廟的氣氛,今天變得頗為肅穆。這是一處加後廂、東西兩廂共四間的小廟。供奉的是騎虎的趙公明。平常這裡沒有香火,作為張臘狗青幫的小香堂,今天開香堂收記名弟子,陡然比平常熱鬧許多。

青幫創建之初,真正的開山祖師翁岩、錢堅、潘清這三個結拜兄弟,訂了「清靜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來自性、圓明行理、大通悟學」24個字派,分頭開山堂收門徒。翁岩按八仙之數收徒8名;錢堅按二十八宿之數收徒28名;潘清按天罡之數收徒36名。青幫開山初始門徒總數為72人。其後徒又收徒,24字派不夠用了,就又訂了48字派。在青幫最早的24字派中,張臘狗占「大」字,輩分還是相當高的。青幫很講究字派輩分,而且等級森嚴,家法也極殘酷、野蠻。即便如此,加入青幫還必須經過一套繁瑣的手續和儀式。先得有介紹人,請介紹人向幫里代投「小帖」,經本師同意後,就可選擇日期開「記名小香」。在開小香堂時,再投正式的拜帖。上過小香,就是青幫的記名弟子,等在香堂正式上香之後,才算成為正式弟子。只有正式弟子才有「開法領眾」即開香堂收徒的資格。

張臘狗的這處香堂是正規的小香堂。張臘狗本人是當家師,他的「苗家碼頭十兄弟」分別擔任講經師、陪堂師、執法師、護法師、巡堂師、散香師、抱香師、福德師、站堂師、知客師。今天張臘狗收徒十名。他掃了一眼,沒看到擔任護法師的陸疤子。護法師是負責幫內安全事務的。張臘狗向陪堂兼引進弟子的引進師用眼色詢問示意,引進師搖搖頭。

張臘狗白皙的娃娃臉頓時一沉,一股冰涼的殺氣當即掛了上臉來,下眼瞼處的那兩塊肉不停地抽動。但這表情也就那麼一瞬即逝,極快地恢複了當家師應有的雍容平和,既無剛才的暴戾之態,也無在四官殿街上晃蕩的痞子氣。他朝引進師點點,示意上香儀式可以開始了。

「有帽子的,陞官(冠)!有辮子的咧拉到胸前,有馬褂子的莫要穿,系扎腰的咧解下來!」隨著引進師拿腔拿調一聲長呼,堂子里一陣衣袂蔌蔌聲。

青幫又叫安清幫。青幫自以為對大清立國定國有功,而朝廷卻無恩惠於青幫。所以,各地青幫在舉行儀式時都要脫去代表清朝國服的衣飾,以示「凡進我會,做事不瞞天,反對大清」。其實,這一聲喊也只是個形式,上香的人眾也就做個樣子,表示遵守幫規。

「十大幫規,謹此宣讀,務必牢記!」引進師又朗聲宣讀,「一,不準欺師滅祖!二不準渺視前人!三!不準爬灰倒籠,四,不準姦邪淫盜,五不準江湖亂道!六,不準引法代跳,七,不準擾亂幫規!八!不準以卑為尊,九,不準開閘放水,十,不準欺軟凌弱!」

香堂上首供奉著三方牌位:歷代佛祖之蓮位、余羅陸三祖師之蓮位、翁錢潘三祖師之蓮位。引進師朝牌位深鞠一躬之後,退下。緊接著,傳道師站出來,面朝歷代列位祖師的「靈位」燒了三張黃表紙,在正中的香爐里點燃一束檀香,然後,再面朝殿門跪下,「申表請祖」……

「雙膝跪塵埃,焚香朝五台,弟子請祖師,臨壇把道開!」

傳道師姓尹,是個高個子,麻桿身材水蛇腰,人稱尹篙子。尹篙子板著一副苦瓜臉,對著殿門磕了三個頭,起身慢慢走到香案前,再跪下,高聲誦「請祖歌」……

「阿彌陀佛善門開,金銀財寶哦玉樓台,珍珠瑪瑙哦結寶蓋呀,祖師牌位咧懸起來!」

跟著是執堂師上來,他的任務是燃燭傳燭。他在香案上點燃一對一斤重一支的大紅燭,交給上前的上燭人。上燭人左手接右邊的蠟燭,右手接左邊的蠟燭,雙臂環抱,口誦第一首上燭歌……

「頭對喲紅燭呀紅通通,英雄豪傑么出喲幫中!雀桿之上咧落彩鳳哇,船艙以內嘛卧蛟哇龍!」

上燭人唱完,執堂師就接過蠟燭,插進蠟台里;然後又點燃第二對紅燭,上燭人接著再唱……

「二對喲紅燭耶圓哪又圓,祖師台前嘛放光呀明!上照日月咧共星斗哦,下照呀安青喲萬萬哪年!」

接過第三對紅燭後,上燭人又唱……

「三對喲蘇燭呀六朵哪花,五支也包頭嘛中間呀插,自從嘛老祖傳人世喲,自古咧到今呀不分咯家!」

唱完三首上燭歌,上燭人三叩首,起身轉向門外跪,接過執堂師遞來的第四對蠟燭,唱「小祖爺歌」……

「四對喲蘇燭嘛燭喲生花,燭報耶平安喲喜氣嘛加,天生喲小祖嘛行糧運咯,安青萬年嘛不喲分家!」

緊接著由抱香師執掌上香儀式。抱香師走到香案前,點燃七支香,一個上香人上前接過香,對著香堂眾人,唱:「雙手舉起七支香,臨濟宗風潘安堂,前人鑿下新世界,安青道義萬古長……」

青幫興起於運河槽運,多是內河河工下層勞力者,肚裡墨水有限。如張臘狗這類人,從小在打街罵巷中長大,胸無點墨。這種儀式中一套一套的說唱,一般由專業人員擔任。這種人潦倒混進幫里,倒也比課館授徒收點束修糧米強許多。上燭人、上香人吟唱這些聽熟了的四言八句時,張臘狗的心思並不在香堂里。他在想,這狗日的陸疤子,是不是聽說老子要他的蛐蛐,有意躲老子?

前幾天,因為當時沒有見到陸疤子,張臘狗轉念一想,為一隻蛐蛐,自己直接出面似乎不妥,就托尹篙子去找陸疤子。尹篙子也是玩蛐蛐的內行,他見到了陸疤子,一看就明白他手上的蛐蛐不是凡品,是只百年難遇的異形蟲王,如果參賽,很可能奪到今年的蟲王金牌。言談中,尹篙子露出當家師大哥想「借這隻蟲玩幾天」的意思。陸疤子竟一反常態,急火攻心地跳起來,像是被人踩了疼腳一樣……

「個把媽日的,尹篙子,你又不是不曉得,老話說的有,君子么事呀?哦,君子莫搶人家喜歡的東西!你莫拿張大哥來壓我,未必張大哥就這樣卑鄙?」

陸疤子不知什麼時侯竟學刁了,蛐蛐不給不說,還把人的嘴堵住,讓他張臘狗挨了罵還不好見怪。

「個狗日的疤子,這倒好,搞得因私廢公了,開香堂都膽敢不到場!」張臘狗的下眼瞼又抽動起來。

「風流小祖道法高,一無神殿二無廟,每逢香堂門外站,我與小祖把香燒!」

「上香畢!眾位參祖哇!」待抱香師的儀式一結束,執堂師當即站出,高叫一聲。這一聲把張臘狗的意馬心猿拉了回來。

參祖是按輩分來的。堂內輩分職事最長的先參拜。聽得一聲「下參」,張臘狗左腳上前一步,右腿徐徐跪下,左手同時放在左膝上,右手按在左手上。右腿跪下後,雙手同時撤回垂於腰下,雙手呈掌形,五指朝下,緊靠身邊。然後左腿收回,雙腿併攏跪下,抬頭平視,向下一拜。下拜雙手接地之後,手一翻掌心朝上,做出「雙手接佛」的動作。

張臘狗下參後,入幫的記名弟子才跟著下參。看著這些申請入幫的弟子一臉的虔誠,張臘狗心情輕鬆多了。這是他的隊伍。這是一支能夠拉出去鬧個轟轟烈烈的心腹隊伍。張臘狗看著他自己的隊伍,因陸疤子異形蛐蛐引起的不快,被沖淡了。

「你們是情願進幫,還是朋友所勸、妻子所迫?」下參後,張臘狗開始履行收徒的例行手續。

「自己情願!」十名新入幫的弟子齊聲回答。有一名弟子可能是用力過猛,下氣泄漏,應答聲消逝了,下氣聲仍悠然不絕。一時眾人的眼光齊向下跪的十人聚焦,而十人都不願意暴露誰是泄氣者,相顧作探詢狀。

「訓爾後生,仔細聽真,吾道宗旨,信義為尊,三一不二,枝葉同根,親疏遠近,從來不分,爾後受戒,潔己修身,和平處世,忠厚待人,國法須遵,幫規宜守,作詞訓誡,毋負諄諄!」為轉移注意力,傳道師站起來訓示。這一套順口溜樣的東西,都是背得滾瓜爛熟的,隨口哇哇,實在記不得了,也就含混地混過去。

「當家師致訓辭!」傳道師咕咕噥噥一通,接著啞著嗓子大喊一聲。這一聲長叫太突然,且喉音嘶啦嘶啦的極為怪異。新弟子們沒有經過這種場面,被這一聲長叫震得一愣。張臘狗的臉上又划過一道陰影。他自己也不明白,這幾天特別容易煩躁,動不動就煩了。是不是因為陸疤子的那隻蛐蛐冇搞到手?是不是因為黃菊英那天對他和素珍說話的怪腔怪調……

他朝十名弟子翻了翻白眼。「個狗日的,打屁都不曉得選時辰!怎麼這樣松的屁眼?」他憤憤地想,差點罵出口來。

「人講禮義有先,樹以花果為園,仁義能行天下,英雄寸步難前,安青本在義氣,師徒前世有緣,不過借道交友,會用必然安全。」

張臘狗早已不是第一次收徒了,這幾句是他念熟了的。他不加思索一口氣說完,大喝一聲:「送祖!」

「祖師生長在杭州,武林門外把道修,三位祖師頭裡走,弟子磕頭在後頭……」

「傳道師」尹篙子也是個一字不識的睜眼瞎子,聽到張臘狗的一聲大喝,他開始履行開香堂結束前最後的儀式:細長的蝦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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