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06年——陸疤子 張臘狗

陸疤子近來心神不寧。

堤防工程眼看就要完工了,前三個月的薪餉他只給民工發了一半,民工幾次找他扯皮,有幾個年輕的口裡還罵罵咧咧的。這次劉宗祥的爹親自給民工造冊發工錢,錢再也不過他陸疤子的手,水過地皮濕的便宜他也沾不到了。他蠻恨劉瘌痢。劉瘌痢不發脾氣,總是心平氣和的,你鬥狠也無用,只當你是一拳頭打在老母豬的身上,毫無反應。陸疤子自己的那一分工資,劉瘌痢軟拖軟磨,就是不給。前天逼急了,劉瘌痢說,他陸疤子的工錢,已代還給了漢正街糟坊的彭大年。彭老闆到祥記商行討賬,說是劉宗祥的祥記商行委託一個臉上有疤子的人到他那裡去賒了兩千斤酒,彭大年到處說,祥記聲譽要緊,看在張臘狗是租界包打聽與劉家是洋行買辦都是一條線的分上,祥記商行就先把錢給墊上了。陸疤子自知理虧,好在他在酒裡頭兌了很多水,現在民工的工錢不從他手上過,他無法先扣酒錢,只有叫小監工到民工裡頭去要。原來是民工求他陸疤子,現在是他陸疤子扳著民工的腦殼搖!他拖欠民工的工錢民工早已恨極,他再去要酒錢,等於是討狗肉賬。陸疤子曾在張臘狗跟前訴苦,痛罵劉宗祥劉瘌痢心黑手毒害他陸疤子,害陸疤子實際上也是往張大哥臉上抹屎。哪知張臘狗聽了之後表情冷漠,完全沒有預想的那樣激動或憤怒。陸疤子不知道劉瘌痢單獨塞了一個「紅包」給張臘狗,這個紅包沉甸甸的,遠比陸疤子的話分量重得多。再說,陸疤子兌水搞了幾多黑心錢,怎麼不曉得往大哥手裡塞幾個呢?張臘狗已不是過去碼頭上的小混混了,他現在也是漢口市井的一方諸候了,小眉小眼又丟面子的事,已是他極力避免的。現在明擺著是陸疤子他自己做的事虧理,挑事撥非的話豈能撩得動這位青幫頭子的心?

張臘狗不理陸疤子的投訴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因,就是青幫的總舵把子傳下暗令,天下即將大亂,江山社稷將歸革命黨,幫里的弟子徒子徒孫兄弟伙都要遵依。各地如有革命黨出面相求,幫內人等都要鼎力相助,就是捨身捨命也不能退縮。青幫與洪門不同,洪門是各地自立山頭,只要歸字型大小即可立寨開香堂,各山頭各香堂也無統屬關係。青幫極講輩分,不僅門規森嚴,而且字輩決不允許僭越,所有各地青幫分舵,都絕對服從總舵。洪門一大片,青幫一條線,說的就是這種區別。上個月,一個身穿灰綢長衫的先生找到張臘狗的香堂,一番對答之後,張臘狗曉得他是漢口革命黨的聯絡人。最近,革命黨人刺殺朝廷大員瑞徵,漢口商人罷市、焚燒美國貨,恐怕都與這個穿長衫的革命黨人有關係。張臘狗對穿長衫的人表示,漢口他的這個香堂,堅決服從總舵的令旗。前幾天,在後湖築堤工地上察看陸疤子幾個小兄弟的情況,張臘狗發現穿長衫的革命黨人同劉宗祥在一起,在堤上指指劃劃,一打聽,才知道這個人叫馮子高,是劉宗祥的重要幫手。往深里一打探,張臘狗清楚馮子高在張之洞張中堂府里做過幕賓,幕賓嘛,就是出主意的謀士罷!還聽說這位先生干過審廳里的推事,留過洋,是個同各界都有聯絡的人物。

「看來革命黨裡頭能人還是蠻多的咧!」在大場面上混,張臘狗心裡不能沒有一桿秤。

張臘狗與陸疤子最大的不同點,是張臘狗一般不與人當面鬥狠,而他圓圓的娃娃臉更加隱蔽了常起殺機的內心。他之所以經常到堤上來看看,是他深知後湖築堤,是漢口乃至湖北的一件大事。他是簽字畫押監工的,是責任人,而陸疤子是屁股上長疔瘡,坐不住的傢伙,完全指望他怕要出事:堤漏了或剋扣民工太狠鬧起事來,誤了工期,張中堂可不是好說話的!

張臘狗一下子覺得好笑起來:他收了穆勉之的錢,砸了劉宗祥的「一江春」。劉宗祥請他到後湖監工,明擺著一是想化干戈為玉帛,讓他的人沾點築堤的好處;再就是,劉宗祥說不定也是在做「籠子」引他鑽,如果他監工的給料、算工太剋扣,堤出毛病民工扯皮都不好收拾。現在他張臘狗把「籠子」不當籠子,或者在「籠子」面前裝佯,裝出渾然不覺的苕模樣,這樣一來,錢也賺了,面子也做了。而且,讓他更感好笑的,是馮子高這個革命黨,把他與劉宗祥神不知鬼不覺地拴到一起了。

直到今天陸疤子得到一隻好蛐蛐,心情才好起來。

「個狗日的喲,只怕是老子的祖墳上在冒青氣啵,怎麼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了一隻這樣難得的異形蛐蛐呢!該不是在做夢吧?」陸疤子摸摸懷裡裝的蛐蛐竹管子,另一隻手在大腿根子上狠勁地掐了一把。管子硬硬地分明還在,腿根子也疼得鑽心。「個婊子養的,老子這是大肚子打屁——運氣來了哇!」陸疤子覺得走路都比往常輕快多了。

也難怪陸疤子著急。眼看就到一年一度的蛐蛐賽事了,陸疤子還只有幾隻拿不出手的蟲子。平常自己關在屋裡玩玩,還不至於有人笑,要想在斗賽擂台上拿「牌子」,就真正是做夢了。

今天早上從循禮門一出城,就碰到兩個半大不大的兒子伢從劉園出來。這兩個伢一個十七八歲,一個十四五歲樣子,手上拿著網罩、小鏟子、小刀子、小竹筒一應捉蛐蛐的家什。

陸疤子至今還在暗暗慶幸,當時多一句嘴,要不然後悔莫及。

「呃,伢們嘞!捉了蛐蛐的?」記得當時是問的這樣一句。我平時怎麼會去答理這樣的小伢咧!這種半大不大的小雞巴伢們曉得個么事唦?又冇得么準頭,能捉得到好蛐蛐?

的確,在捉蛐蛐,鑒賞蛐蛐,養蛐蛐,執掌斗蛐蛐上頭,陸疤子自視甚高。事實上,若論起這方面的實際經驗,他比馮子高要高許多。

漢口的斗蛐蛐,年年都在涵芬樓。每年這個時侯或稍晚一些,武昌省城那邊的、漢陽府那邊的,愛蛐蛐的和愛斗蛐蛐的、愛玩蛐蛐的,都集中到離花樓街不遠的涵芬樓。什麼時侯開斗,不需發通知,圈內的玩家自會互通信息,到時侯各自帶蛐蛐,或帶參斗參睹的錢就行了。每場賽事都有拉場子的人,近幾年都是張臘狗、陸疤子、穆勉之這一幫人拉場子,有時也請省里有面子的人物來拉場子。總之要能鎮得住場子,沒有人敢來鬧事。穆勉之不怎麼愛玩這東西,而張臘狗陸疤子幾個人是把蛐蛐當命的人,「天下青紅是一家」,所以,漢口的蛐蛐賽事上,張臘狗一伙人就是最活躍的人物。他們既是「拉場子」的組織者,又充當裁判負責「掌撣子」。當然,這些都不會是盡義務,他們也自然是最大的受益者。漢口的斗蛐蛐,相當直白:按參賽雙方蟲主人的意願,決定由誰的蟲和誰的蟲斗,然後雙方各自把自己的蟲拿到斗台上,雙方再各派三個人站在斗台的兩邊,目的在於監督,怕出現臨陣換蟲的事。台後由「掌撣子」的裁判人負責。觀眾立在台下,自己找對手出錢押哪只蛐蛐,哪只蛐蛐贏了,押這隻蛐蛐贏的人也就贏了,當然,蟲主人也贏了。蟲主人蔘賭的數額也是由雙方議定的,比賽完後拉場人向輸方收錢給贏家,裁判人拉場人都在其中收一定數額的傭金。拉場人和裁判人最大的收入是在參賭的賭資中「抽頭」。斗蛐蛐從初秋斗到深秋,一場賽事往往十幾局,每局賭資動輒上萬,拉場子和掌撣子人的收入可想而知。

今年輪到武昌省城那邊的人拉場子,所以陸疤子就只能自己出蛐蛐參賽了。他隨口的一句問話,效果意外地好。

「我們剛捉了蛐蛐的。」這個十三四歲的伢是小花子。他朝陸疤子揚了揚手中的小布袋,在陸疤子的長疤臉上掃了兩眼,趕忙移開。他暗自心驚:我的個娘哦!這張臉真是要幾丑有幾丑,丑得疼,丑得讓人想吐哇!要是晚上碰到這張臉,還不嚇得連滾三個跟頭?

陸疤子沒有多注意李家花子兄弟的表情,朝布袋瞄瞄,又彎下腰,朝大花子手上的柞蠶絲網罩細細的瞄了一會,心裡動了動,還想問點么事,一轉念,還是沒有問。很明顯,這種網罩很少見!世面上都只有銅絲網罩,一般玩家子都只用這種網罩。但有性烈的蛐蛐,網進去後在裡頭亂撞亂蹦,容易受傷。這種絲網太少見了!但肯定有彈性,蛐蛐不容易受傷!個狗日的,是哪個雜種想出這樣好的心思,用蠶絲作網罩!看不出,這兩個伢還是有根底的咧!也是,要不劉家花園怎麼能讓他們敞進敞出?

「捉了些么樣的蛐蛐唦?」陸疤子想,有這樣一些家什的伢,說不定是內行,是有可能捉到好蛐蛐的。他伸手去拿大花子手上的袋子。

「呃嘿,您家么樣自己動起手來了咧?我們的蛐蛐是不賣的咧!」大花子口裡反對,拿布袋的手卻並沒有躲。陸疤子順利地搶到一隻小布袋,很迅速地打開,略掃一眼,根本不需要像馮子高那樣用「過籠」。陸疤子接連飛快地看了四五個小布袋,邊看邊搖頭。袋裡的蟲子,不是顏色不正,就是腦線不清晰,再不然就是腿形不佳。他有些失望,不想再看下去了。

唉!我是不是起早了?我難得起一回早床,起一回呀,就這麼背時!陸疤子抬起頭,長嘆一聲:「你們這是些么鬼蟲唦?這些餵雞的昏蟲,還要起這麼早去捉?天剎黑點個燈籠,眨眼工夫就會飛來成千上萬隻這種東西!」他又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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