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05年——穆勉之 鍾毓英

幕還沒有拉開,後台的鑼鼓家什一片震天價地響,急迫而急驟,好像在催促場外的人趕快買票,快進來看一場好戲。踏著這促迫的鼓板節奏,穆勉之走進天生戲園。

天生戲園在租界內,是唯一可以讓中國的平頭百姓在裡頭找點正經歡樂的熱鬧處。這是穆勉之洪幫兄弟的產業,他在裡頭有三分之一的股分。在穆勉之看來,投資娛樂業,賺錢還在其次,把根留在洪門裡,才是頂頂要緊的。

天色還不是很晚,只是綿綿陰雨,把天塗得黢黑。戲園門口亮起了汽燈,既造聲勢,也便於看客買票掏銀子。幾個披蓑衣的正在兜售零食。

「葵花籽!葵花籽!香死人的葵呃花籽咧!」

「糖麻花!鹽麻花!椒鹽饊子枯麻花呀!」

一個模樣周正的中年婦女,撐一把黃油紙傘,跍在戲園門口,守著一籃花,花攤開在一塊濕毛巾上,她有一聲無一聲地吆喝……

「梔子花!茉莉花!梔子花咧!」

叮鈴鈴一陣車鈴響,夾著噗噗噗的腳步聲,兩乘黃包車輕輕快快地奔戲園而來。車夫左腳朝前一蹬,右腳跟上一併,車穩穩的停住。放車把,掀帘子,一套動作乾淨利落。在沒有汽車飛機的年代,黃包車在漢口是洋人、有錢的中國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車簾掀處,一青年女子作勢下車,後面一輛車上先下車的更年輕的女子,伸手虛托住她的手臂,作出攙扶的樣子,並隨手撐開一把黑布傘,又回頭對車夫囑咐了一句,相攙著進戲園去了「梔子花咧!茉莉花!」賣花的婦女陡地吆喝一聲,瞟一眼進戲園的婦女,「個婊子!」

其實,這進去的是主僕倆,根本不是婊子。賣花婦女看見那黑布傘,嫉得很,隨口丟出一句罵人的話。在漢口,「個婊子」、「個把媽」或「個把媽日的」,大多虛化了罵人的意思,虛化成相當於「喂」、「啊」之類打招呼或感嘆的發語詞。賣花婦女看見的黑傘,不是中國貨。中國有錢的也只是打油紙傘或油布傘,只是既有錢又跟洋人有關係的租界闊老,才有這罕見的黑布傘。賣花婦總在這天聲戲園門口賣花,也總見到這剛才進去主僕倆,知道是闊老的家眷,隨口溜出的「個婊子」,除了嫉妒之外,還有讚美的意思在裡頭。

門帘掀開,戲園的經理親自把主僕倆迎進包廂。一陣香風飄過來,隔壁包廂里的穆勉之照例欠身點頭,優雅地含笑致意。

在這裡,穆勉之守候獵物樣地守候半個多月了。從戲園經理那裡,他知道劉宗祥的太太和女僕,凡有戲幾乎每場都來看。「劉宗祥,你這個法租界的寶貝兒,你為法國人掏中國人的腰包,也趁機把自己的腰包弄得滿滿的,老子不去說你。做生意嘛,不都是想掏別人荷包里的錢放到自己口袋裡嗎!能掏到就是本事。世界上的事么,本來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子,蝦子吃泥巴。不過,你劉宗祥下口也下得太狠了一點,完全是吃死人不留骨頭的架式。搶我穆某人的生意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既然已經賺了過手錢,就不該轉過頭來又干殺人越貨的勾當,讓老子連×毛都落不到一根不說,還害老子賠船又賠面子!先前,老子還以為你是君子,做生意光明正大,搞半天你比老子還下流三分!」穆勉之想起那趟芝麻生意,就無名火冒三丈高!雖然借張臘狗陸疤子他們的手砸了一江春茶樓,還是不解恨。最近,劉宗祥又出新點子,把張臘狗陸疤子一夥苗家碼頭十兄弟都收買去了,就更激起了穆勉之的心頭之恨。

「劉宗祥,不把你戳得死人翻船一生不安寧,老子誓不罷休!」穆勉之的笑意還留在臉上,他看到劉宗祥的太太也轉過頭,望他莞爾一笑,心裡一喜,「嘿嘿,黲子魚,哼哼,喜頭魚,咬鉤了喂!」

「這個男人倒真是個翩翩君子咧!」

穆勉之長像不惡,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周正。國字臉,配兩道粗重的眉毛,大眼睛,鼻翼稍有些寬,但與厚厚的嘴唇配在一起,十足的男子氣中透出些憨厚。為了釣魚,穆勉之在穿著上也下了工夫。穿一件銀灰色綢長袍,不穿馬甲,卻戴了一頂巴拿馬禮帽。這套裝束,發出的是文質彬彬生意人的信號。這樣打扮的人,主要在華界做生意,也與租界來往。

長期的夫妻分居且又無事可干,劉宗祥的太太鍾毓英終於走出了劉公館,找到了消磨光陰的去處。白天,她邀租界商人的太太到自己家或自己去別人家打牌。晚上,她往往到天聲戲園看戲。

徐策跑城,在鍾毓英看來,就是一個長鬍子的老頭在台上不停地來回走,轉圈子,邊轉邊口裡不停地嘀嘀咕咕咿咿呀呀。她不喜歡看武戲。畫個花臉殼,背上插些花花綠綠的三角旗,手裡拿根燒火棍樣的矛,明明可以杵得到,搠得到,偏偏要把兩根棍子舉在腦殼高頭攪,看得人煩死!她喜歡看文戲,特別喜歡看悲悲凄凄的旦角戲。今天這「六月雪」,就很對她的口味。你看這竇娥,死得有幾苦!丈夫不在了,跟婆婆相依為命,婆婆人老心不老,還在那裡春情蕩漾,把張驢兒父子開門揖盜引狼入室到家裡來,埋下禍根扯皮拉筋終於搞出了人命。鍾毓英看得很投入,完全進入了劇情要達到的「看唱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的境界。竇娥披枷戴鎖,綁赴刑場,憤多於悲的那段唱,直把她引得手絹都濕了。

「想我鍾毓英,也是名門望族之女。外無犯法之男,內無再嫁之女,家教家風,醇厚綿長。自己深閨藏嬌,也不是撐不起門面的角色。嫁到了劉家,雖則錦衣玉食、富貴風光,但實同籠中孤鳥。且此種苦情,怎好向他人啟齒!」

竇娥生不能報仇,死後尚可化為厲鬼,託夢親人,終至伸冤雪恨。我鍾毓英這不死不活的日子,要到哪天才是個頭?

鍾毓英看似哭竇娥,實際是在哭自己,哭自己的命運。

戲散了,熙熙攘攘的戲迷們往外走。戲園外漆黑混沌,像張開巨口的巨獸,把這些還沉浸在興奮中的人吞進肚裡。鍾毓英朝左右看一看,兩廂都沒有人了。丫環小梅傍偎著她。看看戲園的人稀了,才慢慢往外走。

戲園門口的汽燈不知是什麼時侯熄的。憑記憶,鍾毓英和小梅朝黃包車停的位置摸索著走。果然,兩乘黃包車影影綽綽地停在那裡,只是看不清車夫的臉。

兩乘車四條腿一前一後地跑。小梅的車在前,鍾毓英的車在後。漸漸地,小梅坐的車越跑越快,開始還看到個隱隱約約的黑影子,不一下就連響動都聽不到了。

「么回事?這是么樣回事?」鍾毓英不敢往太惡的方向想。這是在法租界里呀。未必還遇到鬼不成!看看車夫的背影,仍在一聳一聳地跑。

「怎麼還在往這邊轉咧?」鍾毓英終於叫了起來。她發覺本應向南走,向江邊的方向走,才是回劉公館的方向。現在這車夫又朝右拐。這是到哪裡去咧?

「錯了吧?等一下,停一下!」鍾毓英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小梅已經不見蹤影,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就她一個婦道人家,這個車夫要把她拉到哪裡去呢?車夫如聾啞人,朝前奔,速度一點也不見減慢。她只有聽天由命了:反正就是這條命了,死活都無所謂,再大不了就是賠上這條命吧!她索性閉上眼,任車夫朝前跑。很明顯,她是遇到綁票的了。

車七拐八轉地跑,終於,停了下來。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兩個人,把鍾毓英的胳膊一架,朝一個烏漆巴黑的門裡頭走。屋裡除了黑還是黑。架她的兩個人把她一推,呀地一聲關上了門,屋裡就像墳場一樣靜了。

鍾毓英想理一理思緒。想一想這綁票事件會是個什麼結局。但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始想,黑暗中一雙手就把她摟住了。

她本能地張嘴想喊,已是來不及了。摟住她的手有一隻騰出來,迅速得讓人來不及反應,就把她的嘴也捂住了。

這手怎麼有股雪花膏的香味?她居然能辨出雪花膏的味道。她很想回憶這香味在哪裡聞到過。雖然想不起來,但她的身子卻軟了。是這綿綿的雪花膏的香味薰軟的么?是這雙突然變得溫柔而又堅決的手探索軟的么?她閃過恨自己的念頭:我怎麼這樣賤!那隻摟著的手游龍般地搜索了,執著而老道。她徹底軟了,彷彿拾回了遙遠的夢境,迎來一種巨大的期待。這期待原始而急切,像早春薄冰下的桃花水期待春陽,像皴裂的禾田期待甘霖,不,這是生命對於生命的期待。在這期待里,生命沒有善惡,生命沒有美醜;在這期待里,生命被敷上一層與宇宙一樣無邊與際、與時間一樣無窮無盡的悲涼。

「鬼話耶差的差!」

這黏稠的黑夜,極像一條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在這條隧道里,可以盡情的作惡,也可以默默地行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知有何用,知亦何言?

「鬼話耶差的差!」

江浙女子叫賣「桂花赤豆湯」,在漢口人聽來,雖然可笑,卻也餘韻悠長。

鍾毓英回到劉公館,已是凌晨時分。小梅早就回來了,左等右等,不見主人太太,又不敢聲張,又不敢打電話到劉園告訴劉宗祥,連找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謝天謝地,太太,您家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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