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04年——劉宗祥

漢水,這條在漢陽府一帶被稱為小河、襄河的長江最大的支流,從陝西勉縣古漢源出發,不捐細流,極盡逶迤,不辭千里奔波,到距漢陽府60公里的吳家灣拐個急彎,在黃陂武湖諶家磯口之間入江。現在,一夜之間漢水突然發脾氣,不耐煩拐這個急彎了,它破堤東行,竟從龜山之北投進了大江的懷抱!

這是公元1466年發生的事。

漢口漢口,漢水入江之口。

自然,由漢水改道而致漢口改觀以及漢口改觀與自己的子孫後人有關,劉麻子是無從知曉的。劉麻子被麻蠅子叮得清醒之後,承認了眼前發生的不敢相信但又不敢不相信的事實,然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急忙朝他那五畝水田望。還好,綠茵茵的秧苗,還在向他施展蠻愜意的笑,使他憋在胸中的那一團濁氣,呼哧哧地吐了出來。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更簡單,那就是趁別的村鄰還沒出門,趕緊跑回家去,不管天有多熱,先把門關起來再說。

吳家灣絕大部分人家都姓吳,非吳姓只有劉麻子一家。儘管吳姓人靠收租過日子的人少,靠租田交租或下漢口做小生意賣力氣吃飯的人多,但同姓同宗,對外姓人總是有些側目而視的意思。好在劉麻子祖上由租田到買田自種自食,雖不緊巴但也不富闊,再說這劉姓人家子嗣不繁,幾代都是一姓一宗一子嗣,加之劉麻子恪守老輩人「多做事,不惹事,今世不修修來世」的家訓,遇人點頭笑,就得出了勤扒苦做的名聲。但劉麻子始終記往一條,大事莫惹,小事莫沾。像這樣河水改道千古難逢的江山變易之事,凶吉難卜,第一個看到雖是不該,畢竟是命里註定躲也躲不脫的無法的事。但遇到這種事躲不脫卻可裝馬虎,不聲張,裝做不曉得是上上之策。

劉麻子終究沒有繞過這道命運之門。

漢水改道之後,吳家灣人的生活沒有發生什麼變化。舊河道淤成或大或小的水凼湖盪,倒是多了捕魚撈蝦的便當,碗里也多了魚腥氣。更有那運氣好手藝高的,小魚小蝦也能換回幾個油鹽錢。唯一的變化是吳家灣周圍無端冒出十幾處泉眼。這些泉眼大多旱涸澇旺,只有劉麻子5畝田正中那塊田裡冒出的泉水,不論冬夏旱澇,總有尺把高,冬暖夏涼自不必說,獨一樁可人之處,是那泉水較其他泉眼的水都甜。甜到什麼程度?有人說夏日像冰糖水,冬天如蓮子湯,更令人叫絕且莫名其妙的,是這甜味中居然泛出似有似無的淡淡的柏子香。傳說得多了,過路人掬一捧喝,或大老遠有好奇的婦孺特地趕來討一點嘗嘗,也是有的,沒有形成規模,雖有些聒噪煩擾,總算無大事。就這樣過了三年。

第四年里,小麥伏壠黃的前夕,整整下了半個月的雨。那雨,有時如潑瓢倒缸,有時如綿里抽絲,就是不見天有個笑臉。種麥子的麥子算是讓天收了。種水稻的那水田是只見水不見田。到陰曆七月正搶晚稻補個小秋,又來了個久旱不雨,幹得蛤蟆搬家。河水退得剩個雞腸子底,往日的水凼湖盪像天上丟下塊玻璃鏡子,碎得東一片西一塊,牛洗個澡都浸不過背,吳家灣所有的水塘都瞎了,唯有劉麻子田裡那眼泉,還是尺把高地日夜往外汩汩吐甜水。通往泉眼本無路,直接取水只有經過窄窄的田塍埂子踏過水田踏倒莊稼才行。開始,鄉鄰礙於情面只是到劉麻子田裡取水。取水的人多了且泉水在田裡流過,味道就有些不對,人們也就顧不了劉麻子的莊稼甚至忘記這田這泉是劉麻子的了。

也是一個八月的清晨,劉麻子早早地登上河堤。北邊,原來與灣子連在一起的米糧山、鍋底山、仙女山,翠朦朦如在夢中。現在要到漢陽府,還得過河!難得一變的山山水水尚且說變就變,人一輩子這幾十年,不曉得要熬得住幾多變化磨難?

一泡尿屙得暢快淋漓,劉麻子思緒萬千頭腦活泛,一時間心情極好。

「後頸窩的毛摸得到看不到,何必咧?何必解大溲不帶紙——想不開(揩)呢!」

劉麻子用解了小溲的手搔了搔後頸窩,然後,把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又用力呼出一口長氣……

「狗日的!」

劉麻子決定獻田開井。

劉麻子獻田開井的義舉,十百相傳,驚動了漢陽府尹。為嘉獎劉麻子的義行,漢陽府特賜「潤澤鄉梓」匾一塊。劉麻子接匾之後,當即一臉虔誠地送到了吳家祠堂。吳氏族人甚感其誠,自覺收之有愧卻之也是不恭,於是,撥族中公田五畝給劉麻子,算是認同劉家異姓的存在和對毀田的補償。

本來,日子這樣過下去也就罷了。哪知有一天,一行腳僧人云游到吳家灣,止住了腳。只見他四下瞅瞄,盯住劉麻子打出的那口井,眼珠子半天也不轉。

這位風塵僕僕鶉衣百結的和尚向吳氏族人提出要在這口井邊修寺廟,接納這一方香火,也祈福這一帶的平安。吳氏族人因井基及周圍的田地屬劉麻子,不好貿然作主,叫和尚去找劉麻子。劉麻子再糊塗,也曉得吳氏族人把這個棘手的刺蝟踢過來的意思。有過獻田鑿井經歷的劉麻子,腦殼開竅已是今非昔比,曉得天下很多惹不得的人中,和尚數第一。當下答應獻田修廟,且願為修廟幹活出力,結個大大的善緣。劉麻子又獻田又出力的善行,確實讓和尚「善哉」了好一陣子。之後,和尚築寺置田,把上百畝香火田都交給劉麻子管理。劉麻子從此也就儼然二東家了。

漢水就這樣從劉家北邊日夜地流,日子也就這樣流水樣地過。一晃四百多年的光陰,人世間從明朝到了清朝,老百姓從戴頭巾改成了蓄辮子,劉家的當家人成了劉來利。鄉人為圖簡便,當然也是為了對劉家表示親近,呼劉來利為劉瘌痢,久而久之,劉瘌痢取代了劉來利,劉來利的大名反倒沒有人知道了。

因了劉家祖上那口井和井水中那似有似無的柏子香,以名傳名,因名取名,井名「柏泉井」,寺名「柏泉寺」。柏泉寺因了柏泉井的名,香火曾盛極一時。傳說純陽真人呂洞賓南下洞庭,踏雲御風正行得歡,被一股香風所誘,駐雲歇駕,化一老翁,找劉麻子討水喝。一瓢甫盡,呂洞賓即讚不絕口,遂呼墨索毫,成詩一首……

影沁空霜玉鑒光,

苔封石瓮色蒼蒼;

汲來數仞清泉水,

猶帶高林柏子香。

劉麻子把詩送給和尚,和尚請人刻在柏泉寺的廊柱上,遂成為寺中一絕。

這傳說是否真實可信,無從稽考。古來僧道同源,兩教於世俗中也頗多搭界處。再說,呂洞賓也是個多事的仙人,放浪行骸到人間來做點舞文弄墨的事,不算太出格。何況柏泉井水確實沁甜確實有一股幽幽的柏子香呢!不說別的,自從有了這口井,吳家灣的女子比別的灣的女子都水靈。淤湖一帶方圓上百里,到處是得大肚子病的,唯有吳家灣,只有吳丑貨的女人有這種病,聽說還是從娘家帶來的。倒是現在柏泉寺香火大為稀朗,房舍頹圮,一派凋零之態,把這傳說淡得飄渺了。

大都認為柏泉寺的頹敗與劉瘌痢有關。柏泉寺因劉家而興,也因劉家而衰,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只是而今的劉家,遠不是當年劉麻子站在崩潰的堤上,用摳了褲襠的手揉糊滿眼屎眼睛的劉家了。吳家灣人可以腹非,可以嘀咕,但多不側目且不現之於言表。再說,柏泉寺的衰微,到底與劉瘌痢有什麼關係以及衰敗一座寺廟與鄉民有何關係。

都是說不清楚的事。

劉瘌痢與他的祖上劉麻子一樣,姓實而名虛,那一個臉上沒有麻子,這一個頭上也沒有瘌痢。在這漢陽府方圓百里內,無論城鄉,添丁增口,必取一賤名。故這一帶苕貨丑貨憨頭狗糞麻子瘌痢之類比比皆是。有時,一條巷子,一個灣子,有好幾個苕貨,就在苕貨前面冠以「大」、「小」或「張家的」、「李家的」以示區別。對吳家灣人的腹非,劉瘌痢的政策一如他的老祖宗劉麻子,裝馬虎,裝佯。

劉瘌痢不裝佯,又有什麼話好說呢?

二十年前,四十歲的劉瘌痢剛死了爹,硬朗朗的肩膀輕輕地接過了撐家扛門面的擔子。一天灣子里忽然冒出個洋人。洋人勾鼻凹眼黃頭髮,外加一臉的兜腮鬍子,但細看還是個小夥子。洋人在灣里轉悠,極像當年的雲遊僧。果然,洋人向吳氏族人提出要求在灣里修個洋人廟。吳氏族長已經有過老祖宗的經驗了,依然把棘手的刺蝟踢給劉瘌痢。劉瘌痢盯著洋人的臉盤子像當年劉麻子盯著「潤澤鄉梓」的牌匾一樣,本能地感到從此就要發生什麼事。

「哦,噢!呵?喲……」劉瘌痢把手伸進衣服,在肚臍眼裡摳了幾下,把摳了的手放到鼻子底下用勁吸了幾口,然後,伸出三根指頭,又指了指天。

劉瘌痢思考決定事情的習慣不同於他的祖上劉麻子。他喜歡摳肚臍眼,聞摳了肚臍眼的手上的那種味道。洋人對劉瘌痢的習慣動作不了解,但也給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僅僅只是皺了皺眉頭。

「莫比劃,照直說,劉先生。」

出乎劉瘌痢的意外,洋人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且是濃濃的漢口腔。

劉瘌痢驚訝之餘,那手又向肚臍方向伸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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