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柯一夢

雨默說她小時候家教很嚴。父母都是職工,白天不在家,又不放心讓她出去玩,只能把她反鎖在家裡。她從小就沒有玩伴,唯一的朋友就是她自己的影子。她經常和自己的影子說話、猜拳、躲貓貓……

她可以和影子玩上一天,因為猜拳總是平局,因為躲貓貓每次都會被影子找到。玩累了,她就靠在牆上和影子說她的秘密。她告訴影子說,她偷偷喝了媽媽放在冰箱里的蜂蜜,不過她只喝了一丁點,媽媽應該不會發現的。

她還跑到爸爸媽媽的房間里,爬到床底下,掀起一塊活動的板磚。指著板磚下的錢告訴影子:這是爸爸藏私房錢的地方哦!

她指著窗檯下一個騎在自行車上的哥哥,影子,你知道嗎,這個哥哥喜歡平雅姐姐。他每次都在這兒等平雅姐姐放學回家的時候假裝騎車路過,但是平雅姐姐從來沒有看過他一眼。他好傻噢,是不是?

影子是安靜的,沉默的,它也不會告密,所以雨默可以放心大膽地將自己的小秘密都告訴影子。也許是她給了影子太多的小秘密,也許是她希望真的能有一個朋友,也許她只是希望影子能有一點回應,也許是有了太多的也許。總之有那麼一天,影子突然真的有了自己的意識。

六歲那年的某一天,某一個夜裡,雨默半夜醒來,卻看見影子貼在牆上看著她。她也就這麼直直地盯著影子看,她沒有害怕,她只是好奇。她好奇影子為什麼不再跟隨自己,而能脫離自己活動了起來。

她和影子就這樣對視了一晚,誰也沒有說話。雨默也沒有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這是她的另一個小秘密,她終於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從此以後,雨默一個人的遊戲就好玩了許多。猜拳不再是平局了,躲貓貓也開始有了輸贏,影子有時候還會故意讓雨默贏。影子是小雨默的秘密朋友,一個像姐姐一樣的秘密朋友。

影子從來不說話,但影子能很容易猜到雨默的心思,雨默開心的時候,影子也跟著開心。雨默不開心的時候,影子會想辦法逗雨默開心。

雨默就這樣和影子玩了三年,這三年來雨默最喜歡的就是能一個人待在家裡,因為影子只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才會活過來。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影子都和雨默保持一致,誰也看不出異樣來。

三年來,雨默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影子,雨默也以為可以這樣一直下去。直到某天一件事讓雨默開始害怕,那是有一次去遊樂場玩。那時候的遊樂場其實沒幾個好玩的東西,雨默最喜歡的就是那個電動白馬。

其實就一個很簡單的玩具,騎在白馬上朝投幣口丟一枚硬幣,白馬就會原地上下左右晃動起來,還有「咯的、咯的」的音效聲。那時候這樣的東西在遊樂場已經算是很好的了,雨默最喜歡的就是這個,騎在上面有小公主的感覺。

偏偏有個男孩,霸佔著唯一的電動白馬不肯下來。他口袋裡好像有用不完的硬幣,白馬一停,他就丟枚硬幣繼續玩。雨默咬著嘴唇,眨巴著眼睛站在一旁等了大半個小時,那男孩還沒下來的意思。

就在這時候,影子第一次在有外人的情況下活了過來,影子呼嘯著撲向那男孩,將那男孩從兩米高的電動白馬上推了下來。男孩的頭摔破了,他爬起來的時候血順著額頭滑向臉頰,然後又滴在地上,血滴在地面碎開,又疾速地凝固。

影子就站在電動白馬的旁邊,向雨默招手,示意讓她上去玩。雨默被嚇壞了,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又退了幾步,然後一轉身逃回了家裡。她將這事告訴了家裡人,但是沒有人相信她。

從此以後影子開始肆無忌憚了起來,類似這樣的事也越來越多。只要是雨默喜歡的,想要的,影子就會不擇手段地去拿去搶去奪。同桌從書包里掏出一塊好吃的糖果,雨默看見了,咽了一下口水。影子馬上就從同桌手中搶過來塞到雨默的手中,雨默又趕緊把糖果還給同桌,同桌都被嚇哭了。有男孩子欺負雨默,在雨默的書包里放了毛毛蟲,放學路上,雨默看到那男孩子昏倒在路旁,嘴裡塞滿了毛毛蟲。諸如此類的事就不斷發生在雨默的身旁,同學們都說雨默是個被詛咒的孩子,誰也不敢走近她,更沒人敢和她交朋友。

每次發生這種事後,雨默都哀求影子,別再這麼做了,這樣下去她會瘋了的。但每到這時候,影子就會靜靜地和雨默保持一致,面對雨默的哀求毫無回應。雨默開始畏懼自己的影子,開始不懂自己的影子。雨默知道影子是在幫她,但這樣的方式雨默無法接受。

影子以前像自己的姐姐,現在卻像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妹妹。哦,不,不是這樣的,不是影子變笨了,而是自己長大了。雨默已經長大了,懂事了,而影子卻還停留在自己的童年時代。

終於在一次類似的事件之後,雨默爆發了。雨默朝自己的影子吼:離我遠點,你這個魔鬼!不要再糾纏我了,我不需要你所謂的保護!你不是在保護我,你是在傷害我身邊的人,懂嗎?從我的靈魂里滾出去,滾!

那年雨默14歲,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影子就像死了一樣,再沒有出現過任何異樣。

轉眼到了16歲,上了高中的雨默也開始有了朋友,有了可以交心的閨蜜。她們躲在房間里傾訴著各自的秘密,雨默也第一次向外人述說影子的所有故事。閨蜜聽完了嘿嘿一笑:這個故事我在恐怖小說里看過哦,不過你的口述要精彩得多。

雨默呵呵一笑,她不需要證明什麼,她只想找個人說說這個故事而已。

當天晚上,雨默從夢中驚醒,竟看到影子騎在自己身上,影子的雙手緊緊地扼著自己的脖子。雨默向外人說他們之間的秘密,雨默背叛了它,它生氣了。雨默用盡全身的力量架開影子的雙手,發出一聲尖叫。

在爸爸媽媽趕來之前,影子走了,影子走的時候留下一句話:「十年後我還會回來。」

那是影子第一次開口說話。

從那以後,影子就徹底正常了。甚至雨默嘗試再和影子說話,影子也沒有回應,影子做回了那個和雨默保持一致的影子。雨默也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讀書、畢業、工作、戀愛……結婚。

結婚那年,雨默26歲。

說到這兒的時候,雨默已經說不下去了,緊緊閉上眼睛,淚珠從她眼角滑落。我摸向口袋,才想起我沒帶紙巾。我將病服的衣袖拉下一點,幫她擦了一下臉頰上的淚珠,因為她還在被約束著。

我問:「影子回來了?」

雨默深吸了一口氣,「是的,它回來了,正好整整十年,它在我面前殺了我的愛人陶耀。當時陶耀正在給我削蘋果,我的影子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回來了。」

「然後……然後它一下奪過陶耀手中的小刀,往他的脖子抹去……」說到這兒的時候雨默已經泣不成聲,我也只能繼續默默地用衣袖替她擦滴下來的眼淚。

「唐平,記住千萬不要和自己的影子說話,更不要和影子玩。」這是雨默對我的警告。

接著蕭醫生就來查房和下醫囑了,我也被趕了出來。我看著走廊里自己的影子,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影子是如此深邃,第一次發現原來我絲毫不了解自己的影子。

蕭醫生詢問了半個小時,我從門外斷斷續續能聽到一些。其實還是雨默剛剛和我講過的故事,關於影子的故事。

聽完了故事,蕭醫生問雨默,「你願意吃藥嗎?據你的家人說你已經好幾天沒好好休息了,先吃點促進睡眠的葯,好好睡上一覺可以嗎?」

「嗯……」雨默回答道。

這是個非常好的答案,在精神病院肯吃藥和不肯吃藥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待遇。肯吃藥代表有自主求助意向,配合治療,所以監管會寬鬆許多。不肯吃藥就會像瘦子一樣,被重點監管,以注射針劑治療為主。

蕭醫生又再詢問了幾句才出來。走出病房的時候他邊寫醫囑,邊對身旁的護士說道:「單一恐懼症伴妄想泛化,這個情況有點少見。先給予安定和心得安,吃過葯後就可以解除約束了。給她安排一間安靜點的病房,注意她房間里的光線問題,今天先讓她好好休息。」

蕭醫生將醫囑遞給護士,護士接過醫囑去執行。這時候他才發現我還站在門外,他瞄了我一眼,那眼神賤兮兮的。我很討厭他這種眼神,彷彿一眼能看穿你心思似的。我把頭放低,提著水壺走向另一間病房,我不想被他那種眼神一直掃描著。

「唐平。」他喊了我一聲,我只好停下腳步。

他繼續說道:「其實你一直在找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現在你找到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快步地走進另一間病房躲開他。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他此時的臉上肯定掛著那賤兮兮的微笑。我討厭他這種賤兮兮的眼神和微笑,討厭到了極點!

回到病房,海洛因興奮地迎了過來,「問到沒?那美女叫什麼名字?有男朋友不?」

一連問了好幾次,我才沒好氣地回答道:「叫雨默,26歲,結婚了,老公剛死沒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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