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德尼·卡爾頓跟監獄綿羊在隔壁的黑屋裡談話,聲音很低,外面完全聽不見。羅瑞先生卻帶著相當的懷疑和不信任打量著傑瑞。那位誠實的生意人承受這眼光的樣子更叫人放心不下。他老是把支撐身子的兩條腿換來換去,彷彿他長了五十條腿要一條一條地去檢查似的。他也檢查手指頭,那副專心致志的樣子也很令人生疑。羅瑞先主的眼光跟他的眼光一接觸,他就用乎捂在嘴上咳嗽起來,咳聲短促,咳法也特別。據說這種病胸中一塵不染的人是很少得的,即使有,也不多。
「傑瑞,」羅瑞先生說,「過來。」
克朗徹先生一隻肩頭在前側著身子走上前來。
「你除了送信還干過什麼?」
克朗徹先生思考了一會兒,又仔細地瞧著他的老闆,忽然得到一個輝煌的靈感,回答道,「帶點農業性質的活兒吧!」
「我心裡很擔心呢,」羅瑞先生伸出食指指著他,「擔心你使用受人尊重的了不起的台爾森銀行作幌子去干很丟人的違法活動。你若是幹了,回英國之後就別想我還拿你當朋友,也別想我為你保密。台爾森銀行是不準人糟踏的。」
「我希望,先生,」克朗徹先生漲紅了臉懇求道,「我有幸給您干點零活,直干到頭髮全白。就算我干過那樣的事——我沒說干過,只說就算干過——我也希望像你這樣的厚道人在打算跟我過不去時多想一想。就算是干過吧,也得考慮到那可不是一方面的事,而是兩方面的事。現在醫生撈的是金幣,老實巴交的生意人卻連一個銅板也撈不到——一個銅板!不,連半個鋼板也撈不到—一半個鋼板,不,半個銅板的一半也撈不到!—一那錢一溜煙存進了台爾森銀行,醫生卻斜著一雙能治病的眼睛偷愉地瞅生意人。醫生們馬車進馬車出——啊,跑起來也是一溜煙,若不是更快的話。他這不也是糟踏台爾森么?吃母鵝要加醬,吃公鵝怕也得要加醬才行吧!還有個克朗徹太太,一有理由就跪下來禱告,反對他做生意,弄得他傾家蕩產,倒霉透頂,至少原來在英國是這樣,以後還會是這樣。而醫生的老婆卻不用禱告——你見過她們禱告么!就算禱告吧,也不過是禱告別人多生幾回病。你說這個不對,難道那個就對么?還有,就算有那麼回事吧,殘儀館的人要錢,教區辦事員要錢,教堂執事要錢,私家守夜人也要錢,全都要錢,全都貪心不足,到末了還能落得幾個?就算落下了幾個,也發不了財,闊不起來的,羅瑞先生。但凡能不幹,早就想不幹了,可已經幹上了——我是說即使是已經幹上了。」
「啊,」羅瑞先生叫道,反倒多少寬容了些。「我現在一看見你就毛骨悚然。」
「我沒說有那回事,可就算有吧,」克朗徹先生接下去說,「我恭恭敬敬向你提個建議。」
不要支吾其辭了,」羅瑞先生說。
「不,我不,先生,」克朗徹先生回答,彷彿沒有比那話跟他的思想行動更遠的了,「我決不支吾其辭,我要恭恭敬敬向你提個建議,先生,如果你願意,海那邊那法學會板凳上坐著我的兒子,以後他長大成人,就給您老跑腿、送信,給您老辦雜事,直辦到您老歸天,只要您老願意要他。就算是干過了(我仍舊沒說真干過,我不會對你支吾其辭的,先生),也讓那孩子接替他爸爸的位子,照顧他媽媽吧。別毀了那孩子的爸爸,千萬別,先生,就讓他爸爸去當個正經的挖墳匠,誠心誠意挖墳,往裡面埋人,算作是對當初挖墳往外面抬人這事兒(就算抬過吧)認個錯,相信他永遠會埋得嚴嚴實實的,」克朗徹先生說,一面用手臂擦著腦門上的汗,表示他的發言已近尾聲。「我要恭恭敬敬向你建議的就是這個,羅瑞先生。這周圍的事嚇死人了,天吶,多少人丟了腦袋,多得連幫人下力都跌了價,還有許多別的。見了這陣勢誰都得認真想一想呢!就算有那麼回事吧,我求你記住我剛才說的話——我原可以不說的,可我說了,為的也就是求個平安。」
「這倒算說了真話,」羅瑞先生說。「現在你就別再說了。你若是悔改了,有行動表現,夠資格作朋友,我還認你作朋友。但不是口頭上的,口頭上的我再也不聽了。」
克朗徹先生用指關節敲敲自己的前額,這時西德尼·卡爾頓和密探從黑屋出來了。「再見,巴薩先生,」前者說,「咱倆就這樣定了,你用不著怕我什麼了。」
他在壁爐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對著羅瑞先生。兩人單獨相對時,羅瑞先生問他做了什麼?
「沒做什麼。若是囚犯出了問題,我保證能見到他,一次。」
羅瑞先生臉色一沉。
「我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卡爾頓說。「要求過高會連他的腦袋也放到斧頭下面去的。那就正如他所說的,即使叫人揭發了,也不會比這更糟糕了。這顯然是我們處境的弱點。無可奈何。」
「但是,如果法庭上出了問題,」羅瑞先生說,「光見面是救不了他的。」
「我並沒有說救得了他。」
羅瑞先生的眼睛逐漸轉到爐火上。他對他心愛的人的同情和第二次逮捕的沉重失望使他的目光暗淡下來。他難以承受近來的憂傷,不禁深感自己的衰邁,眼淚隨之潸然而出。
「你是個善良的人,真誠的朋友,」卡爾頓說,改變了口氣。「請原諒我注意到了你的感傷。我不能坐視我的父親流淚而無動於衷。即使你是我的父親,我對你的哀傷也只能尊重到這種程度了。其實這場不幸跟你並沒有關係。」
儘管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又恢複了一向的滿不在乎的態度,但他的口氣與撫慰都帶著真正的感情和尊重。羅瑞先生過去從沒見到過他較為善良的一面,此時見了不免覺得意外,便向他伸出手去,卡爾頓輕輕地握了一握。
「還是談談可憐的達爾內吧,」卡爾頓說,「請別把這次見面或這種安排告訴露西。這辦法並不能幫助她見到達爾內。她可能以為是在不得已時給他送去東西,讓他搶在用刑之前自殺呢!」
這想法很出乎羅瑞先生意外,他立即看著卡爾頓,想看出他是否真有那種想法。好像是真的。他回望了他一眼,顯然明白了他的想法。
「她可能想得太多,」卡爾頓說,「每一個念頭都可能給她帶來痛苦。別把我的事告訴她。我剛到時就告訴過你,最好別讓我跟她見面。不見她我仍然可以竭盡全力給她一點我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希望,你打算到她那兒去?她今天晚上一定非常痛苦!」
「我現在就去,馬上。」
「我很高興,她離不開你,也很仰仗你。她現在怎麼樣?」
「很著急,很傷心,但很美麗。」
「啊!」
這一聲叫喊又悠長又凄楚,似是長嘆,又似是嗚咽。這使羅瑞先生的目光落到了卡爾頓臉上,那臉正對著爐火,一道光亮(也許是一道陰影吧,老人弄不清)迅速從他臉上掠過,有如在風暴初起的晴朗日子從山邊掠過的烏雲。他抬起一隻腳要把一塊快要崩塌的火光熊熊的小柴塊推回爐里。他穿了一身流行的白色騎馬裝和一雙長統靴。淺淡的眼裡映著火光,使他的臉看去非常蒼白,沒有修剪過的棕色長發鬆松地披在臉旁。他對那火的滿不在乎的神態很奇特,羅瑞先生急忙警告他,此刻燃燒的柴塊雖已被腳踩碎,靴子卻還踏在熾熱的炭火上。
「我忘了,」他說。
羅瑞先生的眼睛又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他注意到那張天生的漂亮面孔上籠罩了一片憔悴的陰影,這使老人清晰地面憶起法庭上囚徒們的神色,那神色在他的心中記憶猶新。
「你在這兒的公事快辦完了么,先生?」卡爾頓對他轉過身去說。
「快完了。我終於辦完了我在這兒所能辦的事。昨晚我正要告訴你,露西卻出乎意外地出現了。我希望把一切都處理得萬無一失,然後離開巴黎。我有個假期,我準備去度假。」
兩人都沉默了。
「你這麼長壽總有許多值得回憶的歲月的,是么,先生?」卡爾頓若有所思地說。
「我七十八歲了。」
「你這一輩子做了許多事,總是踏踏實實、堅持不懈地工作著,受人信任、尊敬和器重。」
「我從成年以來就是個辦事的人。實際上我可以說從兒童時代起就已是個辦事的人了。」
「你看你,七十八歲,處在多麼重要的地位,你離開之後會有多少人想念你呀!」
「想念一個孤獨的老單身漢么!」羅瑞先生搖頭回答,「沒有人會為我哭泣的。」
「你怎麼能那樣講?她難道不會為你哭么?她的孩子難道不會么?」
「會的,會的,謝謝上帝。我想的跟我說出的並不完全一樣。」
「這是一件應該感謝上帝的事,是么?」
「當然,當然。」
「若是今晚你能真心實意對自己孤獨的心說,『我完全不曾贏得任何人的愛和眷戀、感激和尊堂,不曾在任何人心裡引起過柔情,沒做過任何善事,沒做過對人有益、令人懷念的事!』那你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