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普洛絲小姐並不知道家裡的禍事。她穿過幾條小街走過了九號橋,心裡計算著要想買的東西。克朗徹先生拎著籃子走在她身邊。他們走進路邊的大部分店鋪,東看看西看看,對於成群結夥的人提高警惕,對談得激動的人群敬而遠之。那是個陰寒的夜晚,薄霧籠罩的河面燈光白熾耀眼,噪音震耳欲聾,表明了鐵匠們為共和國部隊製造槍炮的平底船就在那兒。跟那支部隊玩花頭或是在其中得到非分提拔的人要倒霉了!但願他的鬍子還沒有長出來,因為「國民剃刀」總會給他剃個精光的。
普洛絲小姐買了幾樣東西,買了點燈油,又想起他們還需要買點酒。他們在幾家酒店看了看,來到了「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招牌下。那地方離國民宮(亦即兩度的杜伊勒利宮)不遠,那裡的景象引起了她的興趣。它看去要比她們已去過的類似地方安靜一些,雖然愛國者的便帽也紅成一片,卻不如別的地方紅得厲害。她探聽了一下克朗徹先生的口氣,覺得跟自己意見相同,便在這位「騎士」護送下往「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走去。
這兩位帶點外國味的顧客走進了朦朧的燈光里,經過了口裡銜著煙斗、手上玩著軟沓沓的紙牌或泛黃的多米諾骨牌的人,走過了一個光著上身、滿身煙塵、大聲讀著報的人和他的聽眾,走過了人們掛在世卜或放在手邊備用的武器,也走過了兩三個躬著身子睡覺的人一一他們穿著流行的高肩粗布黑短衫,像是幾頭酣睡的熊或狗。他倆對這些都不加理睬,徑直走到了櫃檯邊,交代了要買的東西。
他們正打著酒,角落裡有—個人跟另—個人告了別,站起身來要離開。這人必須跟普洛絲打個照面才能出去。普洛絲小姐一見到他,卻鼓起掌來,而且發出尖叫。
在場的人立即全部站起身子。最大的可能是發生了爭吵,有人被殺了,大家都以為會看見什麼人倒下,卻只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彼此望著。男的具有法國人和地道的共和派的一切外形特徵,女的顯然是個英國人。
「共和古英豪布魯塔斯」的信徒們對這個虎頭蛇尾的事件發表了什麼意見,普洛絲小姐和她的保護者即使豎起耳朵也只能聽見一大片喧嚷,跟聽見希伯萊文或查爾底亞神讖差不多。可是兩人正在驚訝,對那喧嘩並未注意。必須指出,不但是普洛絲小姐又吃驚又激動,不知所措,就連克朗徹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過他的驚詫似乎別有道理。
「怎麼回事?」那位使普洛絲小姐尖叫的人說話簡短,口氣很煩惱,聲音也很低,說的是英語。
「啊,所羅門,親愛的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拍著掌叫道。「多年不見,也沒有聽到過你的消息,卻在這兒碰見了!」
「別叫我所羅門。你想害死我么?」那入悄悄地、緊張地說。
「弟弟!弟弟!」普洛絲小姐放聲痛哭。「我難道就這麼對不起你,你竟問起我這樣殘忍的問題來?」
「那就收起你那愛管閑事的舌頭吧,」所羅門說,「你要想跟我說話就出來,付了酒錢出來吧。這人是誰?」
普洛絲小姐搖著她那滿是愛意卻又沮喪的頭,流著眼淚對於動於衷的弟弟介紹道,「克朗徹先生。」
「讓他也出來吧,」所羅門說。「他難道認為我是個幽靈么?」
從克朗徹先生的樣子後來,他倒真像是見到了幽靈。不過,他一句話也沒說。普洛絲小姐流著淚好不容易才從午提包里摸索出了酒錢付了。這時所羅門轉向並和古英豪市魯塔斯的跟隨者們,用法語解釋了幾句,大家便各回座位去干自已的事去了。
「現在,」所羅門在黑暗的街角站住說,「你要做什麼?」
「我還是那麼愛他,可我的弟弟對我卻冷淡得那麼可怕!」普洛絲小姐叫道,「跟我見了面就像這樣沒有一點熱情表現么?」
「行了,行了,倒霉!」他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普洛絲的嘴唇。「現在你該滿意了吧?」
普洛絲小姐一聲不響,只是搖頭哭泣。
「你若是以為我會吃驚的話,」她的弟弟所羅門說,「其實我並不吃驚,我早知道你在這兒;這兒的人大多數我都知道。若是你真的不想害我一一這我有一半相信一—就趁早去干自己的事,也讓我干我的事去。我忙著呢,我是公事人,」
「我的英國弟弟所羅門,」普洛絲小姐抬起淚汪汪的眼睛惋惜地說,「是全國天分最好最了不起的人,卻跑到外國來當公事人,又遇上這樣的外國佬!我倒寧可看到這可愛的孩子躺在他的——」
「我早說過了,」她的弟弟插嘴叫道,「我早就知道你想害死我。我正是一帆風順,我的嫡親姐姐卻要想害得人家來懷疑我。」
「慈悲的老天爺不允許的!」普洛絲小姐叫道。「我總是巴心巴肝地愛你,永遠愛你,親愛的所羅門。我可以再也不見你,只要你跟我說一句真心實意的親熱話,只要你說我們倆彼此沒有生氣,也沒有隔閡,我就再也不來耽誤你。」
善良的普洛絲小姐呀!姐弟倆疏遠的責任竟彷彿落到了她的身上!好像羅瑞先生多年前在索霍時並不知道她這個寶貝弟弟是花了她的錢才跑掉的似的!
不過,他還是說了句親熱的話,態度勉強,居高臨下,若是兩人的長處和地位顛倒過來,她可是絕不至於如此的(這在全世界都一樣)。這時克朗徹先生卻拍了拍他的肩膀,沙聲沙氣發出了一個出人意外的怪問題:
「我說!能向你請教一個問題么?你究竟叫約翰·所羅門,還是叫所羅門·約翰?」
那公事人突然懷疑地轉過身來——這人至今沒說過話。
「說呀!」克朗徹先生說。「說呀,你心裡是有數的。」(附帶說一句,他心裡其實無數)「約翰·所羅門,還是所羅門·約翰?她是你姐姐,當然知道你的姓名,她叫你所羅門。可我又知道你叫約翰,這你明白。這兩個哪一個在前?還有普洛絲這個姓,也請你解釋解釋。在海那邊你可不姓這個!」
「你這是什麼意思?」
「唔,我也弄不清楚我的意思,因為我想不起你在海那邊的姓。」
「想不起?」
「想不起。不過我可以發誓,它有兩個音節。」
「真的?」
「真的。另外一個人的姓只有一個音節。我認得你。你在老貝勒是個在法庭作證的密探。以謊言之父,也就是你爸爸的名義回答我,你那時叫什麼名字?」
「巴薩,」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就是這個名字,我敢以一千鎊打賭!」傑瑞叫道。
插嘴的人是西德尼·卡爾頓。他兩手背在騎馬大地的下擺里,站在克朗徹先生身邊,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跟在老貝勒時一樣。
「不要吃驚,親愛的普洛絲小姐。我昨天晚上就到了羅瑞先生住處,他倒是吃了一驚;我們雙方同意在一切正常之前,或是在用得著我之前,我哪兒都不露面。我到這兒來是想求你的弟弟賞光談一談的。我希望你有一個職業比巴薩先生更好的弟弟。為了你的緣故,我真希望巴薩先生不是監獄裡的綿羊。」
「綿羊」是那時牢房裡的黑話,意思是由典獄長控制的密探。那臉色蒼白的密探臉色更蒼白了,他問他怎麼竟然敢一—
「我告訴你,」西德尼說,「一個小時或更早以前我在觀察附屬監獄的牆壁時發現了你。你從那裡出來。你有一張很好記的面孔,而我又善於記住面孔。你跟那監獄有關係,這叫我很好奇。我有理由把你跟一個現在很不幸的朋友的災難聯繫起來(其中的道理你不會不知道),我便跟著你來了。我緊跟你進了酒店,坐到了你身旁。我從你肆無忌憚的談話和你的崇拜者們公開散播的謠言毫不費力就推斷出了你職業的性質。這樣,我偶然涉足的一件事便似乎逐漸變成了我的一個目標,巴薩先生。」
「什麼目標?」密探回答。
「在街上解釋怕會惹起麻煩,甚至危險。你能否賞光讓我佔用你幾分鐘時間密談幾句?比如在台爾森銀行辦公室?」
「是要挾我去么?」
「啊,我說過那話嗎?」
「那我為什麼要去?」
「倒也是,你若是不能去,我也就不願意說了。」
「你的意思是不願意說么,先生?」密探遲疑不決地問。
「你很理解,巴薩先生。你不去我是不會說的。」
對他心裡長期秘密思考的問題和要對付的人,卡爾頓那滿不在乎的神氣極有利於表現他的敏捷與技巧。他那老練的眼光看清了這一點,而且充分地利用了它。
「你看,我早告訴過你不是,」密探抱怨地望了他姐姐一眼,「我要是出了事就是你害的。」
「好了,好了,巴薩先生,」西德尼叫道,「別忘恩負義了。要不是因為我非常尊重你的姐姐,我是用不著採取這種愉快的方式提出這個想讓雙方滿意的小小建議的。你跟我去銀行嗎?」
「我倒想聽聽你的想法。好吧,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