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安!」德伐日先生說,低頭看著那個低垂著的白髮的頭。那人在做鞋。
那頭抬起了一下,一個非常微弱的聲音作了回答,彷彿來自遙遠的地方。
「日安!」
「我看你工作得還是很辛苦?」
良久的沉默,然後那頭才抬了起來;那聲音回答說,「是--我在工作。」這一回有一雙失神的眼睛望了望發問的人,然後那張臉又低了下去。
那聲音之微弱今人憐憫,卻也嚇人,並非由於體力上的衰弱,雖然囚禁與粗劣的食物無疑都起過作用;卻是由於孤獨與廢棄所導致的衰弱,而這正是它凄慘的特色。它彷彿是漠漠遠古的聲音那微弱、瀕危的迴響,已完全失去了人類嗓音所具有的生命力與共鳴,彷彿只是一種曾經美麗的顏色褪敗成的模糊可憐的污斑。那聲音很低沉,很壓抑,像是從地下發出來的,令人想起在荒野里踽踽獨行、疲憊不堪、飢餓待斃的旅人,那無家可歸的絕望的生靈在躺下身子準備死去之前苦念著家庭和親友時所發出的哀音。
一聲不吭的工作進行了幾分鐘,那雙失神的眼睛又抬起來望了望。眼裡全無興趣或好奇,只是模糊地機械地意識到剛才有個唯一的客人站立的地方現在還沒有空出來。
「我想多放一點光線進來,」德伐日目不轉睛地望著鞋匠,「你可以多接受一點么?
鞋匠停止了工作,露出一種茫然諦聽的神情,望了望他身邊的地板,同樣望了望另一面地板,再抬頭望著說話的人。
「你說什麼?」
「你可以多接受一點光線么?」
「你要放進來,我只好忍受。」(「只好」兩字受到很輕微的強調)
只開了一線的門開大了一些,暫時固定在了那個角度。一大片光線射進閣樓,照出鞋匠已停止了工作;.一隻沒做完的鞋放在他膝頭上;幾件平常的工具和各種皮件放在腳旁或長凳上。他長了一把白鬍子,不長,修剪得很亂;面頰凹陷,眼睛異常明亮。因為面頰乾瘦和凹陷,長在仍然深濃的眉毛和亂糟糟的頭髮之下的那雙眼睛似乎顯得很大,雖然實際上並非如此一-它們天生就大,可現在看去卻大得不自然。他那破爛的黃襯衫領口敞開,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由於長期與直接的陽光和空氣隔絕,他跟他那帆布外衣、松垂的長襪和破爛的衣衫全都淡成了羊皮紙似的灰黃,混成一片,難以分清了。
他一直用手擋住眼前的光線,那手似乎連骨頭都透明了。他就像這樣坐著,停止了工作,直勾勾地瞪著眼。在直視眼前的人形之前,他總要東望望,西望望,彷彿已失去了把聲音跟地點聯繫的習慣。說話之前也是如此,東看看,西看看,又忘掉了說話。
「你今天要做完那雙鞋么?」德伐日問。
「你說什麼?」
「你今天打算做完那雙鞋么?」
「我說不清是不是打算,我想是的。我不知道。」
但是,這個問題卻讓他想起了他的工作,便又埋頭忙起活兒來。
羅瑞先生讓那姑娘留在門口,自己走上前去。他在德伐日身邊站了一兩分鐘,鞋匠才抬起了頭。他並不因見了另一個人而顯得驚訝,但他一隻顫巍巍的手指卻在見他時放錯了地方,落到了嘴唇上(他的嘴唇和指甲都灰白得像鉛),然後那手又回到了活兒上,他彎下腰重新做起鞋來。那目光和身體的動作都只是一瞬間的事。
「你有客人了,你看,」德伐日先生說。
「你說什麼?」
「這兒有個客人。」
鞋匠像剛才一樣抬頭望了望,雙手還在繼續工作。
「來吧!」德伐日說。「這位先生很懂得鞋的好壞。把你做的鞋讓他看看。拿好,先生。」
羅瑞先生接過鞋。
「告訴這位先生這是什麼鞋,是誰做的。」
這一次的停頓比剛才要長,好一會兒之後鞋匠才回了話:
「我忘了你問的話。你說的是什麼?」
「我說,你能不能介紹一下這類鞋,給這位先生介紹一下情況。」
「這是女鞋,年輕女士走路時穿的。是流行的款式。我沒見過那款式。可我手上有圖樣。」他帶著瞬息即逝的一絲自豪望了望他的鞋。
「鞋匠的名字是……?」德伐日說。
現在手上再沒了工件,他便把右手的指關節放在左手掌心裡,然後又把左手的指關節放到右手掌心裡,接著又用一隻手抹了抹鬍子拉碴的下巴。他就像這樣一刻不停地依次摸來摸去,每說出一句話他總要落入一片空白。要想把他從那片空白之中喚醒過來簡直像是維持一個極度衰弱的病人不致休克,或是維持瀕於死亡者的生命,希望他能透露些什麼。
「你問我的名字嗎?」
「是的。」
「北塔一O五。」
「就這個?」
「北塔一0五。」
他發出了一種既非嘆息也非呻吟的厭倦的聲音,然後又彎腰干起活兒來,直做到沉默再度被打破。
「做鞋不是你的職業吧?」羅瑞先生注視著他說。
他那枯槁的眼睛轉向了德伐日,彷彿希望把題目交給他來回答,從那兒沒得到答案,他又在地下找了一會兒,才又轉向提問者。
「做鞋不是我的職業么?不是。我--我是在這兒才學做鞋的。我是自學的。我請求讓我--」
他又失去了記憶。這回長達幾分鐘,這時他那兩隻手又依次摸索起來。他的眼睛終於慢慢回到剛才離開的那張臉上。一見到那張臉,他吃了一驚,卻又平靜下來,像是那時才醒來的人,又回到了昨夜的題目上。
「我申請自學做鞋,費了很多力,花了很多時間,批准了。從那以後我就做鞋。」
他伸手想要回被拿走的鞋,羅瑞先生仍然注視著他的臉,說:
「曼內特先生,你一點都想不起我了么?」
鞋掉到地下,他坐在那兒呆望著提問題的人。
「曼內特先生,」羅瑞先生一隻手放在德伐日的手臂上,「你一點也想不起這個人了么?看看他,看看我。你心裡是不是還想得起以前的銀行職員,以前的職業和僕人,曼內特先生?」
這位多年的囚徒坐在那兒一會兒呆望著羅瑞先生,一會兒呆望著德伐日,他額頭正中已被長期抹去的聰明深沉的智力跡象逐漸穿破籠罩著它的陰霾透了出來,卻隨即又被遮住了,模糊了,隱沒了,不過那種跡象確實出現過。可他的這些表情卻都在一張年輕漂亮的面孔上準確地得到了反映。那姑娘早已沿著牆根悄悄走到一個能看見他的地點,此時正凝望著他。她最初舉起了手,即使不是想把自己與他隔開,怕見到他,也是表現了一種混合著同情的恐懼。現在那手卻又伸向了他,顫抖著,急於把他那幽靈樣的面孔放到她溫暖年輕的胸膛上去,用愛使他復活,使他產生希望--那表情在她那年輕漂亮的臉上重複得如此準確(雖是表現了堅強的性格),竟彷彿是一道活動的光從他身上移向了她。
黑暗又籠罩了他,他對兩人的注視逐漸鬆懈下來,雙眼以一種昏瞀而茫然的表情在地下找了一會兒,便又照老樣子東張西望,最後發出一聲深沉的長長的嘆息,拿起鞋又干起了活兒。
「你認出他了么,先生?」德伐日先生問。
「認出來了,只一會兒。開頭我還以為完全沒有希望了,可我卻在一瞬間毫無疑問地看到了那張我曾十分熟悉的面孔。噓!咱們再退開一點,噓!」
那姑娘已離開閣樓的牆壁,走近了老人的長凳。老人在低頭幹活兒,靠近他的人影幾乎要伸出手來摸摸他,而他卻一無所知。此中有一種東西令人肅然竦然。
沒有話語,沒有聲音。她像精靈一樣站在他身邊,而他則彎著腰在幹活。
終於,他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要取皮匠刀了。那刀就在他身邊--不是她站立的一邊。他拿起了刀,彎下腰要工作,眼睛卻瞥見了她的裙子。他抬起頭來,看到了她的臉。兩個旁觀者要走上前來,她卻做了個手勢,讓他們別動。她並不擔心他會用刀傷害她,雖然那兩人有些不放心。
他恐懼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他的嘴唇開始做出說話的動作,雖然沒有發出聲音。他的呼吸急促吃力,不時停頓,卻聽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這是什麼?」
姑娘淚流滿面,把雙手放到唇邊吻了吻,又伸向他;然後把他摟在胸前,彷彿要把他那衰邁的頭放在她的懷抱里。
「你不是看守的女兒吧?」
她嘆了口氣,「不是。」
「你是誰?」
她對自己的聲音不放心,便在他身邊長凳上坐了下來。他退縮了一下,但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手臂上,一陣震顫明顯地通過他全身。他溫和地放下了鞋刀,坐在那兒瞪大眼望著她。
她剛才匆匆掠到一邊的金色長髮此時又垂落到她的脖子上。他一點點地伸出手來拿起發鬟看著。這個動作才做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