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山上的雪蓮

黑雨來得疾,去得也疾。第二天清晨,雲消霧散,天空漸漸恢複它本來的顏色,不甘心的雨點又硬撐著降了一會,不過早已沒了初來時的那股狂猛勁。九點一刻,雨徹底停了。埡頂上,八十多個戰士跟落湯雞似的,瑟縮著身子,抖著目光朝下看。陰陽谷哪還像個谷,它成了河床,成了爛泥灘。草不見了,花不見了,戰士們辛辛苦苦搭下的帳蓬不見了,黑成了它惟一的顏色,就連卧在草灘上的那塊怪石,也染成了黑色。再看戰士們的臉,天啊,哪還像個特二團的戰士。埡頂上猴酥酥抱著身子朝下望的,分明是一群被雨打傻了的黑猴子!

黑雨打亂了一切!

本來,到陰陽谷匯合,是羅正雄跟劉威精心布下的一盤妙棋,險棋。鐵貓不是要江濤設法將特二團引入陰陽谷,在開滿百合花的草灘上宿營么,甭看羅正雄沒給萬月任何說話的機會,但從萬月的眼神里,他一眼就斷定禍根都在江濤那兒。為了不打草驚蛇,羅正雄故意上演了一場苦肉計,讓萬月徹底失去了在特二團說話的權力。接下來討論特二團下一步行動時,羅正雄故意裝出茫然而且害怕的樣子,劉威也以舉棋不定的方式配合了他。江濤認為時機已到,急不可待跳了出來,在會上講出了急於想講出的話。兩個人目光輕輕一碰,有底了。於是,一場匯兵陰陽谷的戲就演給了江濤,加上有杜麗麗不知深淺的吆喝,這戲,演得真,也演得妙。

突擊營臨出發時,羅正雄特意叮囑張笑天,進入陰陽谷,部隊一律輕兵簡從,要秘密的,不為人知的,將儀器及資料分散放在安全地帶,絕不能帶入陰陽谷。江濤一心念著陰陽谷的事,生怕張笑天跟田玉珍中途變卦,哪還有精力操心這些。杜麗麗本來就在霧裡,她被鐵貓和江濤合演的雙簧迷惑,沉浸在未來的虛妄里,壓根就沒想到陰陽谷是個陷阱,是個雙方互相布下的口袋。

可惜,一場突如其來的黑雨將雙方的計畫徹底打亂。蹲在埡口上,江濤心急如焚,老天爺可真是能折騰他啊,好不容易把突擊營騙到谷底,說好了今晚就要行動,趁特二團熟睡之際,裡應外合,將這支骨幹力量神不知鬼不覺地滅掉,然後掉轉槍頭,跟准格爾那邊趕來的人馬來個東西夾擊,將羅正雄劉威那一組全都滅在烏拉牙峰下。這麼天衣無縫的計畫,竟讓一場黑雨給攪了。狗日的天爺,早不落晚不落,偏在這節骨眼上落啥黑雨,害得他差點被倉皇逃命的杜麗麗拖到那塊巨石上。如果那樣,他可就徹底暴露在張笑天眼皮底下了,幸虧關鍵時候他穩住了神,也穩住了杜麗麗。這麼想著,他恨恨剜了杜麗麗一眼。杜麗麗的樣子真是狼狽極了,哪還有點高傲樣,哪還有點漂亮相,那一窩兒女兵,數她最慘。衣服淌著,爛著,露出黑乎乎的肉,外帶著還有黑乎乎的血。都是惶亂中被荊棘刮的。一頭泥發僵死在肩上,顯得那張臉更沒了血色。都是怕的啊!因為只有她看見過黑風,黑雷,到現在,她的神志怕是還沒清醒過來。

怎麼辦?陰陽谷顯然是不能再紮營了,下一步到底該將營扎在哪?如果張笑天提出撤回,該咋辦?急死了,真是急死了!他的目光掃過張笑天,掃過田玉珍,掃過埡頂每一張漠然的臉,然後空落落跌到谷那頭。他知道血鷹跟鐵貓就在谷那頭的某個山洞裡藏著,可這陣,咋個跟他們聯繫?

突擊營在埡頂上僵了整整半天,這半天,對張笑天是一次極為嚴峻的考驗。七天前,突擊營一離開山下的營地,他就跟羅正雄失去了聯繫。公開的說法是,羅正雄跟劉威帶著剩下的人,去烏拉牙峰。事實卻是羅正雄跟祁順就守在山下。羅正雄懷疑,血鷹武慈航很有可能避開塞里木湖,從別的路線進入科古琴。血鷹在新疆苦心經營多年,對這兒的一草一木遠比羅正雄他們熟悉,而且他又是經驗老道的國民黨王牌特務,不可能睜著眼睛往口袋裡鑽。他決計留下來,在山下追蹤血鷹的足跡,必要時,給血鷹來個兩頭夾擊,讓血鷹有來無回。

張笑天難的是,眼下既沒有血鷹及其「316」的消息,更沒辦法跟羅正雄和劉威他們取得聯繫,這個時候,突擊營的擔子就完全壓在了他一個人身上。

怎麼辦,是守,還是主動出擊?守顯然不是上策,精心布好的一場口袋戰讓老天爺給攪和了,陰陽谷連個站腳的地兒都沒,這時再要是往谷里走,等於是送死。撤?往哪撤,怎麼撤?眼下每走一步,都可能掉進血鷹的陷阱里。血鷹在暗處,他們在明處,而且昨晚這場黑雨,顯然沒傷到血鷹他們,特二團雖沒傷著人,但武器、彈藥,包括戰士們的鬥志,都受到傷害。對了,眼下必須讓戰士們重振士氣,必須先在武器彈藥上做到充足保證。

想到這兒,他站起身,目光緩緩掠過每個戰士的臉,最後停在比猴還急的江濤臉上。江濤的脊背猛一陣發麻,冷汗嗖嗖往下掉,難道?

離埡口十公里處的老鷹洞里,血鷹坐立不寧。這場黑雨帶給他的打擊,遠比特二團深重。他都已經做好向陰陽谷進犯的準備了,可黑雨硬是將他逼回了洞里。黑雨降到一半時,情急的血鷹突然發出一陣狂笑:「好啊,天助我也,不用我武慈航親自動手,特二團就完了!」當下,他命令手下,冒雨往山樑子那邊去。手下不明就裡,推諉著不去,血鷹兇殘地掏出槍,當下就放倒一個。「娘的,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都啥時候了,一個個還如此怕死。」這一槍打的,洞里百餘號人頭上全都出了冷汗。要說,這些年,他們吃血鷹的,喝血鷹的,包括取樂的女人,都由血鷹提供。現在該輪到他們報答血鷹的時候了,特二團就在眼前,只有滅了特二團,反攻大陸的號角才能吹響,台灣的戰機才能飛過來。淫威之下,不得不怕,愣怔中,就有幾個不怕死的跑出去,冒著被黑水捲走的危險,在山樑子上巴望。天亮時,他們沮喪地回來,跟血鷹說:「老天爺不開眼,一個也沒沖走。」

「不可能!」血鷹跳起來,「這麼大的雨,他們逃不過的!」確信張笑天他們沒被黑水捲走後,血鷹怒了,瘋了。「全體集合,趁他們沒找到新的宿營地前,給我一個不留的全滅了!」

血鷹沒想到,此時的科古琴,已跟黑雨前完全不同,山路上積滿黑泥,灌木,岩石,全成了黑色,人往前走,相當的吃力。況且他們走的是上坡路,難度更大。如果硬撐著往上爬,一旦遇上槍火,等於是白白送死。血鷹沮喪地嘆口氣,命令手下撤回山洞,容他細想一會,看能不能想出更好的招。

招在哪?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血鷹把啥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黑雨。這可是新疆幾十年不遇的怪雨啊,咋就偏偏會降在現在?!媽的,看來他的氣數是盡了,如果特二團突然包圍山洞,他只有怪怪受死。不行,我得想辦法,不能讓多年的苦心經營毀於一旦。「鐵貓,鐵貓!」他吼叫起來,奇怪的是,吼了半天,居然聽不見鐵貓的回答。再找,就都傻眼了。鐵貓竟然不見了,鐵貓竟然溜了!

這麼多的人,竟沒一個發現,鐵貓是啥時溜掉的,是在雨前還是雨後。荒唐,真是荒唐!血鷹咆哮了一陣子,心死了,鐵貓背叛他是遲早的事,這個吃裡扒外的畜牲,連他的女人都敢搶,還有啥事不敢做?血鷹顧不上為鐵貓的溜走發更大的火,他靜下心,強迫自已靜下心。這個時候,他不能自個先亂掉方寸。

他把洞里的人整編成三股,每股四十人,指著鄰近的三個洞說,分頭藏起來,天黑前,特二團的人說不定就到了,等他們全部進入山坳,給我放野了打!

血鷹等了個空。「316」的人一夜未敢合眼,伏在山洞口,岩石下,有些甚至爬上洞頂,藏在樹下,端著槍,靜靜地等著山上下來人。一夜過去了,山坳四周靜靜的,連只鳥也沒飛過。「316」的人有點泄氣,猜想特二團可能繞道而走了,或者,就等在陰陽谷,等他們上去。

血鷹跟他的五個心腹窩在老鷹洞里,隨時聽候外面的消息。天亮後,有個跛腿的營長跑來說:「團座,特二團沒有出現,弟兄們白等了一夜。」

「給我繼續守著,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能合眼。」

「是!」跛腿營長走了。跟他最貼心的高個子心腹說:「團座,是不是那個江濤暴露了,把老子們出賣了?」

這話問得血鷹牙疼,一晚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按說,江濤是不會暴露的,就算暴露,也不會供出他什麼。因為他親自到科古琴,是絕對的機密,事先沒跟任何人透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解放軍的宣傳攻勢實在是太厲害,搞得「316」人心惶惶,好不容易集結起來的隊伍,臨出發前卻拉不到一起,甭說平時了。除了身邊這五個心腹,血鷹不敢相信任何人。眼下就連這五個,他也得打個問號。要不然,鐵貓溜走,怎麼沒人告訴他?血鷹絕不相信,鐵貓會溜得神不知鬼不覺,一定是有人包庇了他。娘的,等收拾完特二團,回到老巢,一個一個扒了皮問,不信沒人招。

正恨著,又有人跑進來:「團座,山下面好像有動靜。」

「山下面?」

「就在我們上山的那條暗道上,我看見有人影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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