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冬天就這麼過去了。

迎春花盛開的這一天,林靜然走出了那幢戒備森嚴的樓。那裡面的日子真不是滋味啊,想想,凄涼得很。

不過林靜然現在很平靜,經歷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對人生,對世相,還有對命運,她似乎是另番心境了。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面對一些難事兒,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兒,困境也罷,挫折也罷,經歷了,你便能明白,人生,原本就是這樣起伏難定。註定了你要承受的,你必須承受。

面對洶湧而來的新鮮空氣,還有滿世界的迎春花香,林靜然深深呼吸了一口。往事再也不可能重現了,往情再也不復。生命,似乎因了這場變故,豁然開朗。林靜然舒舒腰,腳步朝城市深處走去。

面對孟小舟的狗急跳牆,林靜然為自己沒做任何辯護,自始至終,就一句話:「你們查吧,查出什麼,我都願意接受。」這是句傷感的話,更是句實話。從進去的第一天,她就沒想過為自己辯解,真相就是真相,跟辯解無關。瘋狗是能咬死人的,但瘋狗的話咬不死人。與其跟他針鋒相對,不如就成全了他,讓他把最後一點兒伎倆都使出來。

問題自然會查清,真相是誰也塗改不了的,真相也不會永遠遮蓋在冰石之下。林靜然最終獲得了清白,但這份清白也終讓她明白,人生是不能錯走一步的,錯走一步,就有可能毀掉一生。

前面停著輛車,是周曉哲派來接她的。之前安全部門已跟周曉哲彙報過,周曉哲的意思是讓她先休息幾天,然後再做考慮。

林靜然沒上車,也沒跟司機多做解釋,只是平淡地說:「回去跟副省長說一聲,我很好,謝謝他了。」

她沒回家,先是去洗浴中心泡了個熱水澡,然後到美容院做了頭髮,舒舒服服享受了一個小時後,又去時裝店為自己添了兩件衣服。然後,打扮一鮮地來到濱河路,她想在駝駝的酒吧里聽一會兒音樂。

酒吧里人還是那麼多,此時已是午夜三點,但眷戀酒吧的人們顯然不想離開。駝駝又招了兩位歌手,那位女歌手唱得很野,穿著也很暴露。聽駝駝說,兩個人是東北人,以前唱二人轉。他就是沖二人轉才請他們來的。沒想來了後,發現這女的還會來更刺激的,索性就由著她,怎麼熱鬧怎麼來。「我也不管了,只要能掙錢,咋都行。」駝駝說。

林靜然沒說什麼,純粹的東西是不存在的,音樂也好,別的也好,你如果單是為了純粹,就應該到沒人煙的地方去。只要有了人,一切都會變味。況且駝駝需要錢,棗花還在醫院,每天都需要大把的醫療費,僅憑這點,駝駝就已很純粹了。

駝駝並不知道林靜然這段時間去了哪兒,看她面色有點兒憔悴,還以為她當秘書當得太累,就說:「悠著點兒啊,女人是經不起太拼的。」

林靜然幽然一笑,沒讓駝駝看到她眼裡的內容。

樂聲又起,女歌手的聲音幾近歇斯底里。有人開始瘋狂了,跳上台。跟女歌手互動。有人開始向女歌手砸錢,喊叫著讓她脫。女歌手扭捏著,像是被錢逼迫著,非脫不行,卻又捨不得把自己脫乾淨。

林靜然扭過目光,輕輕呷了一口咖啡。駝駝不好意思道:「要不你去裡面吧,裡面安靜。」

「不。」

也就在同一個日子,江長明跟吳海韻之間,發生了一場不愉快。

去年冬天的樹,最終不是吳海韻的公司護管的,因為跟李楊的那場不愉快,吳海韻決然放棄了冬季護管。她想讓自己靜一靜,也想讓自己認真地想一想,沙縣這個項目,到底要不要繼續做?林業局又沒有專業的護林隊,追於無奈,沙縣方面又反過來委託給江長明他們。護林的事最終是常八官帶人做的,工資一半由縣上開,一半由沙漠所開。這都是小事,反正冬天過去了,沙窩鋪的樹還長得好好的。春一到,沙窩鋪便忙起來,育苗的事得抓緊,江長明又弄了幾個點,包括老范那邊,也緊鑼密鼓。

吳海韻這次來,是跟江長明簽合同。她已想明白,這個項目她必須做,而且一定要做成功。可是江長明這邊卻又吞吞吐吐,不那麼痛快了。江長明還是擔心李楊,在沒有徹底搞清李楊跟吳海韻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前,他不想跟吳海韻這邊扯上任何事兒。

其他人也是這個意思。

江長明推託著不肯簽合同,吳海韻氣憤了,她用審問似的口氣說:「江大主任,到底要我怎樣做你才能放心,植樹的黃金季節就要到來,合同簽不了,你讓我怎麼準備以後的工作?」

「季節到了是不假,但這事所里還沒拿出具體意見,推推,往後再推推。」江長明搪塞道。

「所里沒具體意見,你跟我演的哪齣戲?你以為我吳海韻是個白痴,你說啥都信?」

「你看你這人,人家不簽就不簽么,哪有硬逼著人家簽的?」六根插嘴道。六根現在是啥事不叫他摻和他偏摻和啥事,整個成了一根老油條。「抱你的樹苗去!」江長明罵了句六根,六根吐了下舌頭,走了。沒走幾步,又回過頭說:「江專家,你跟沙丫頭說一聲,棗花她們快回來了,讓她把屋子騰開。」

沙沙自從交出資料後,牛氣勁兒嘩就上來了,地窩子她不住,偏要住棗花的紅木房子,六根不讓,她就天天跟六根過不去,還跑到新井那邊找常八官。常八官一聽她是老鄭頭的姑娘,當下就拍著胸脯說:「不給由著他,丫頭,放心,有我常八官在,他六根敢胡來,我叫他回老家去!」

結果,六根乖乖交出了鑰匙。不過這件事也讓常八官後悔,當時他是真不知情,他只知道老鄭頭在省城還有個丫頭,是跟他省城的老婆養的。但沒想到這丫頭有假。後來六根憋不住,悄悄把底細透給了他,常八官嚇壞了,如果事情真像六根說的那樣,棗花回來,還不把他活埋掉?因此他在背後一直鼓動六根,讓他把沙沙攆出去。但憑了六根,能把沙沙攆走?尚立敏都攆不走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天到晚在江長明眼前賣弄風情。是的,尚立敏現在對沙沙,是看哪兒也不順眼,這丫頭既風騷又刁蠻,肖依雯哪是她對手,這樣下去,肖依雯跟江長明,是徹底沒戲了。尚立敏又急又氣,就差親自上陣替肖依雯搶了。

玉音帶信來,說是過幾天姑姑要出院,回沙窩鋪養病,兩個人才急了。

六根緊著將這信兒告訴江長明。

「知道了。」江長明應了一聲。又跟吳海韻談。

吳海韻發了一陣牢騷,口氣緩和下來:「長明,跟我說實話,是不是猶豫我跟李縣長的關係,你才這麼吞吞吐吐的?」

江長明沒有迴避,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原以為吳海韻會向他解釋些什麼,沒想,吳海韻輕輕一笑:「我真是錯估你了,好吧,既然你這麼想,我也就不勉強了,『達遠三代』你找別人推廣吧。」說完,真就掉轉身子,往沙梁子那邊的便道上去。

江長明起初愣了愣,等意識到吳海韻話裡有話時。忙丟下手中的樹苗,往吳海韻屁股後面追。這一幕正好讓回來抱樹苗的六根看見了,六根心說:「城裡人咋都這樣。見上個女人就丟不開,真沒出息。」

江長明追上吳海韻,卻不知這麼急追上來做什麼,嘴唇動著,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吳海韻板著個面孔:「你回去吧,我自己認得路。」

「送送,我送送你。」江長明訕訕道。

遠處,司機看見吳海韻過了沙梁子,趕忙從樹林里走出來,往車前去吳海韻止住步子,道:「江主任,我是一心一意想跟你合起心來做點兒事的,真沒想到,你的心裡也見不得陽光。」

這句話把江長明說蒙了,直到吳海韻坐車離開,他都沒從陽光兩個字里回過神來。難道。我真是懷疑錯了?

第二天,他來到縣城,沙窩鋪手機沒信號,通信真是麻煩。要想跟外界交流點兒什麼,必須得費上一天時間,跑一趟縣城。他在賓館裡費了好大勁兒,才撥通周曉哲留給他的那部手機,這事必須向周曉哲彙報,種樹在即,他既不敢輕易失掉一個合作夥伴,更不敢錯上賊船。等他把情況向周曉哲說明,周曉哲在那邊笑著說:「我看你現在小心得有點兒過頭了。那個吳海韻我沒接觸過,不過有人向我提起過她,我個人覺得,這人應該靠得住,沒你想的那麼黑暗。至於到底該不該合作,還是靠你自己判斷。對了,你那邊的工作抓緊點兒,省上可能要在沙窩鋪召開現場會,長明,省委和省政府決心很大,胡楊河流域的攻堅戰,很快要打響了。」

合上電話很久。江長明還沉浸在激動中,周曉哲對吳海韻的評價,在他心裡一閃便過去了,令他激動不已的,是周曉哲最後那句話。

坦率講,江長明並不是一個多高尚的人,這一點,他自己也很清楚。論事業,他遠不及老師鄭達遠那麼執著,那麼痴迷。老師鄭達遠是為沙漠也好,為棗花也好,總算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這片土地。他呢,有過動搖,有過彷徨,甚至想過逃跑。要不然,前些年也不會那麼迷上心地往美國去。他只能算是個中途回頭的人,不過這一回頭,讓他明白了許多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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