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醫院裡總是充斥著異味兒,這味兒不只是來蘇味,更多的,是來自病人家屬的愁。那愁是無邊無際的,是染著各種顏色的,經來蘇味一熏,就成了心上最不能擱的東西。

玉音感覺自己快要被這股味兒壓垮了。

姑姑棗花的手術算是相當成功,這得感謝肖天,沒有他,姑姑那天怕是下不了手術台。誰也沒想到,手術做到一半時,姑姑休克了,據護士說,那天的情況很危險,病人沒了呼吸,心臟跳動也漸漸弱下來,手術被迫中止,若不是肖院長經驗豐富,沉著鎮定,那天的情況怕是很不好應付。就這,手術比原先預計的還是延長了兩個多小時。

不管怎麼,手術是成功了,姑姑恢複得不錯,這是件高興的事兒。可玉音就是高興不起來,好些個口子,她的心都悶悶的,高興像是離她越來越遠。

駝駝看出了她的心事,問:「你到底有什麼愁,說出來吧,說出來總比悶心裡好受點兒。」

玉音沒說,她不知道該跟駝駝說什麼。真的,她很感激駝駝,如果不是他,她是挺不過這些日子的。錢的事不說,單是那份兒怕,那份兒孤獨,那份兒無助,就讓她頂不過去。人只有經歷了這些災難性打擊,才明白多一雙手就多一份扶助這話是多麼溫暖。可玉音的扶助在哪兒?滿世界似乎就找不到另一雙手,一雙可以幫著她渡過那段艱難的手。

駝駝從外地演出回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已經過去,姑姑已能說話了。但,她心裡,仍是盛滿了感激。畢竟,醫院的每一個日子,都充滿了煎熬。消息源源不斷地從沙鄉送來。來看望姑姑的,有拾草、紅柳她娘、五狗子他爹。還有幾個小時跟姑姑很要好的玩伴,她們雖是出嫁到了沙鄉之外,一聽到消息。還是惶惶地就來了。獨獨,沒有她自家的人。

來了就得喧。這一喧,就把愁給喧出了。

先是說哥哥玉虎的案子又往大里去了,他們在內蒙搶了人,搶的也是沙鄉人,挖煤掙了點兒錢,要回沙鄉,結果讓麻五子盯上了,在車站後面的一條小巷裡就給下了手。這事是麻五子主動承認的,麻五子看上去真是不想活了。他把啥事也招了,一招,就把玉虎也害得活不成。拾草說,蹲牢是肯定的,就看蹲幾年。

接著是嫂嫂要離婚,家裡的東西都拉到了娘家,還不解氣,揚言要扒房子。要不是村上老人們攔住,房子怕真就給扒了。不過婚是離定了,嫂嫂的口氣很兇,罵了東又罵西,罵得一村的人不敢跟她接茬,好像嫁給玉虎,是沙灣村的人把她硬綁去的。「離了也好,這樣的媳婦,要她做啥!」說這話的是五狗子他爹,一個老實人,就因五狗子小時害病,沒錢治,眼看不行了,姑姑打沙窩鋪跑來,說,快往大醫院送,錢我給。就把姑姑牢牢記下了。這回他拿了三千,一千是還過去的欠賬,另兩千,說是一點兒心意,千萬別讓嫌少。拾草偷著說,那錢是駱駝賣的,五狗子家能賣的,就剩駱駝了。五狗子命不好,娶媳婦拉了不少債,結果娶了個病婆子,一年到頭藥罐子不離火,錢都熬進藥罐子里了。

玉音的心,就這樣一天天沉重。

最讓她愁的是爹,聽拾草的口氣,爹的事兒也不小,很可能得拘留。玉音沒敢細問,問得多,愁就多,索性不問。

這些事兒,能跟駝駝說?

見她不說話,駝駝也沒敢再問,轉動輪椅,往樓道那頭去了。這一去,就又把玉音的心給攪翻了。

怪姑姑。

她怎麼總就往歪處想呢?姑姑一開始對駝駝是很好的,問長問短,噓寒問暖,親熱得很。慢慢,態度就變了,尤其是手術完後,只要一聽駝駝來,臉立馬就陰下了。玉音一開始不明白,還以為姑姑知道了過去她救駝駝的事,不高興。拐彎抹角一問,不像。後來,她漸漸明白了,姑姑是怕她,唉,她怎能就往那個方面想呢。

玉音也懶得解釋,這事解釋不清,也沒必要解釋,她跟駝駝說:「往後,你少來點兒吧,你來去不方便,再說還要照顧酒吧的生意,老來醫院,咋行?」

駝駝沒聽出她話里的意思,傻著臉說:「我不來咋行,就你一個人,能挺住?」

「能挺住,這不都挺過來了嗎。」

「可我還是不放心,來了心裡就踏實。」駝駝也是實話實說,不會往別的地方想。

姑姑就不一樣,老是警覺地豎著個耳朵,聽她跟駝駝說什麼。有一次,她送駝駝下樓,回來得有點兒晚,姑姑竟拉了臉,非要問她這長的工夫做啥?氣得她真想沖屋子吼,我還能做啥,除了錢,除了病,我還能說啥!她當然不能吼,她怎麼能吼呢,所有的委屈、不快、心酸,她都得忍,也該忍。

有時候還真是忍不住,那就跑出去。偷偷哭一場。

玉音懂姑姑,真的懂,不用姑姑明說,她也清楚,姑姑是在替她著想。「音兒啊,姑姑怕是活不長了,你不用寬慰姑姑,姑姑得的病姑姑知道。我這心裡,啥都能放得下,獨獨一件事兒,放不下。你就成全了姑姑,抓緊點兒,讓姑姑看到個結果,走了,也心安。」

姑姑的話又在耳邊迴響。

是啊,姑姑現在是啥也不管了,不顧了,就操心她的婚事。按姑姑的話,只要她能體體面面嫁出去,嫁得好,這輩子,她的心也就甘了。

可嫁人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嗎?玉音忍不住又難過起來,這些年,姑姑沒少操心她這事兒,只要一回沙窩鋪,一住在紅木房子里,姑姑說的,準是這事兒,一說就是半宿,聽得玉音耳朵里都起繭了。這一回,姑姑更是來人就說,來人就提,好像立時三刻,就要給她找個婆家。那天喬雪來看姑姑,是跟方勵志一道來的,姑姑剛剛能說話,看見喬雪跟方勵志手挽手進來,姑姑眼裡立馬兒就有了光,非要拉著喬雪問,怎麼跟方勵志認識的,認識多久了,婚事訂了沒,啥時辦?那口氣,好像她成了喬雪的姥姥。中間方勵志到外面接電話,她忙忙將喬雪的手抓在手裡,硬撐著坐起來說:「你跟音兒差不多大吧,瞅瞅,你多有福,找了多好一個對象。你可不能光顧著自己,抓緊給我家音兒也介紹個吧,她不嫁人,我這心,真是擱不下。」說著,臉上就又把愁露出來。喬雪被姑姑說急了,逗她道:「跟他們一起的,還有個小常,也是研究生,長得蠻帥的,就不知玉音看上看不上?」

「看上,看上哩,咋會看不上?下一回,你把他帶來,說定了啊,你可說啥也要帶他來。」

後來小常果然來了,是跟尚立敏一道來的,說是回所里報資料,順道來看看她。姑姑高興得,病立馬退了三分,人也一下精神了,非要纏著小常問這問那,問得一旁的尚立敏直翻白眼,結果正問著,小常的女朋友來了,人家也是大學生,在農科所上班,是來喊小常一道兒去看房子的。姑姑眼裡的光刷地滅了,身子一軟,倒在了病床上。

姑姑的反常表現令玉音忍不住就亂想,姑姑會不會真是有了啥預感?想法一出,她把自己先嚇了一跳。

蘇寧教授來了。連續幾個周末,蘇寧教授都要到醫院來,要麼陪姑姑坐坐,問問病情,要麼,就跟玉音說說專業上的事。蘇寧教授的那檔事兒早已過去了,也虧了是他,敢於告,敢於把真相說出去。結果,有關方面怕了,生怕他把事兒弄大,四下找人跟他做工作,要求他停止上訪,別把矛盾擴大化。蘇寧教授並不是想把事情弄大,他只是想還原真相,讓沙縣方面承認做了假。至於他自已蒙受的那點兒羞,倒沒怎麼提,反正明眼人都知道,周正虹在他身上玩了一出苦肉計。這事最終還是周曉哲出面調解的,周曉哲說,基層作假已不是啥新鮮事,各個地方都不同程度的存在,省上已就此問題專門進行過討論,決定借這起事件,在全省來一次統計執法大檢查。同時,周曉哲向蘇寧教授保證,沙漠水庫還有沙縣水利部門工作中暴露出的嚴重問題,一定要徹查。話說完沒幾天,省委省政府便召開電話會議,全面部署胡楊河流域綜合治理工作。眼下,這項工作已聲勢浩大地展開,胡楊河流域已成為一個關鍵詞。

跟在蘇寧教授後面的,是玉音的班主任谷老師,一個被她們背後喚作「古董王」的呆板男人,他五短身材,脖子的位置像是被肥胖的身子和碩大的頭顱搶佔了,看上去跟國寶大熊貓有點兒像。谷老師不只長得困難,性格就更為困難。他可能快要四十歲了吧,生活能力跟十幾歲的小男孩兒差不多,聽說到現在他還不會洗衣服,做飯之類的事就更不用提,真是搞不清在學校是他管理這幫研究生還是研究生們管理他,反正沒一個研究生拿他當班主任看。谷老師現在還是單身,這事不值得奇怪,像他這種男人,上帝生下就是讓做學問的,至於談情說愛,結婚成家,這些事難度係數太大了,他可能一聽就害怕。

谷老師曾經也有過一次戀愛經歷,聽說那時他剛大學畢業,跟他相戀的是他一位同學,身材跟他一樣的豐滿,生活能力也絕不在他之上,大約是惺惺惜惺惺的緣故吧,兩個人感情很要好,一度時期都同居了。對不起,這同居跟其他男女的同居不一樣,就是搬在一起住,睡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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