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暑假一放假,牛玉音便回到沙鄉。牛玉音的家在沙縣胡楊鄉沙灣村,父親牛根實曾是沙灣村的支部書記,前年改選退了下來,嫌日子寂寞,養了一群羊,趕到沙湖裡放。母親蘇嬌嬌是胡楊鄉蘇大嘴巴子的姑娘。蘇大嘴巴子過去是沙鄉一帶的紅人,小時讀過私塾,四書五經不在話下,真可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張嘴巴更是巧舌如簧,能把活的說成死的,扁的說成圓的。沙鄉人大凡有個雞毛蒜皮的事,少不了請他說合。蘇大嘴巴子因此整日奔波在沙鄉幾十里地帶,帶著一張好事的嘴,說東家道西家,調解鄰里糾紛,平息婆媳矛盾,捎帶著還要保上一兩門媒。那年到牛根實家說一棵沙棗樹的事,瞅著根實機靈,說話做事不缺心眼兒,人又本分,對爹娘老子孝順,端飯哩,洗衣哩,打黃毛柴籽兒哩,反正疼省著不讓爹娘老子幹活。蘇大嘴巴子便自做主張,將十五歲的女兒嬌嬌許給了根實。

牛玉音回到家,父親牛根實不在,定是趕著羊打發他的日子去了。牛根實養羊不為錢,好像也從沒在羊上掙到過錢,就跟退休幹部養花養鳥一樣,圖個寄託。母親蘇嬌嬌躺在炕上睡大覺,鼾打得滿巷道都聽得見。母親蘇嬌嬌的長相一點配不住這名字,嫁過來的那天,牛家便搬進了一個水缸,腰要多粗能給你長多粗,一對大胸打當姑娘時就在胸前晃蕩,整整晃蕩了一輩子,這才安穩下來,軟沓沓地扎進了褲腰帶里。

牛玉音沒叫母親,叫也叫不醒,她要是睡不過癮,你拿針扎刀刮都是閑的。年輕時牛根實嫌她貪睡,拿豬毛刷子刷過,拿芨芨草捅過鼻子,實在有要緊事兒時還拿錐子錐過,也沒把她打睡夢中鬧醒。活了一輩子,蘇嬌嬌最自豪的便是有一對肥碩的奶子和一身風刮不走雷打不醒的好瞌睡。

玉音出了門,往哥哥家去。哥哥牛玉虎大前年娶了媳婦,嫂子不願跟公婆住,分開單過了。巷子里不時碰上鄉鄰,一看是研究生回來了,全都新奇地跟她打招呼,拉住她問話兒,直誇她臉白了,嫩了,胸脯子又鼓了,挺得人都不敢擱眼了。省城的水土就是好,硬把個沙疙瘩養成了畫兒,咋看咋順眼,恨不得捧著臉蛋子嘬上幾口。

好不容易走到哥家,門鎖著,拾糧媳婦說一大早進城了,摩托車吱的一聲,一溜煙不見了。玉音便有些掃興,自個心急火燎地回來,家裡卻沒一個人等她,好像她回不回來跟這個家沒關係似的。站在巷子里,玉音有片刻的失神。七月的沙鄉一片悶熱,太陽把地都蒸熟了,院里的沙棗樹蔫頭耷腦地垂著,葉子全成了青灰色。兩頭肥豬讓太陽曬得沒地兒躲,居然跑她腳下找陰涼。玉音的臉上全是汗,她抺了一把,掉頭往回走。拾糧媳婦從屋裡攆出來,揣給她幾個酸果,說是剛打的,新鮮。然後望望四周,神乎乎地說:「你姑姑病了,一個人躺在沙窩鋪沒人管,我是聽六根說的。」說完便疾疾地竄回院子,生怕玉音問她個詳細。

玉音一陣心急,跑回屋裡提上包就往沙窩鋪趕。

沙窩鋪在離村子四十里的地兒,那兒以前是沙洲,沙鄉人最神往的地兒,靠著南北沙湖的水,滋潤得綠草盈盈,野鴨成群。據父親牛根實講,他們小時常到沙洲揀鴨蛋,捋沙米。可惜時過境遷,隨著沙湖的徹底乾涸,沙洲徹底湮沒了。玉音的記憶里那兒便是世界上風沙最大的地方,十三道沙嶺圍成個月牙狀,只要一起風,滾滾沙浪便將沙窩鋪颳得昏天暗地,可你又不能不讓沙漠起風。

玉音出了村子,四下瞅著想搭輛便車,天再熱,往沙漠去的人還是有,打野兔的、捋黃毛柴籽的、拾髮菜的、還有穿過沙漠去黑山背煤的,總之有人不停地把腳步往沙漠送。等了半個時辰,卻不見車的影子。其實玉音不知道,縣上發了文件,說是對沙漠嚴管,髮菜不讓抓,黃毛柴籽兒不讓捋,下一步羊都不讓往沙湖趕了。沙鄉人不認文件,只認死理。一開始鬧得凶,不讓進,由著你了?沙漠是你的還是我的,祖祖輩輩活在這,恨著沙漠,吃著沙漠,你說不讓進就不讓進了?嚷了一陣子,沙鄉人還是老樣子,想咋就咋,結果惹惱了縣上,派了幹警和工作隊,守在進往沙漠的路口,進一個抓一個,送到縣上辦學習班。學習班倒是管吃管住,舒坦得很,但讓你談認識,寫思想。那是念書人乾的活,再就是閑球著沒事做的幹部愛那個,沙漠人哪受得了?算球了,與其把日子白熬在陰涼房房裡,還不如早些想法子做別的打算。

結果去沙漠的車就一天天少了。

玉音正焦急地擦汗,紅柳幾個過來了,是打縣城回來的,望見玉音,吵嚷著圍過來,抓住手說話兒。也是巷子里那些話,說她又白了,洋了,跟電視里的演員辯不出兩樣。還問她衣裳哪買的,咋就穿上去這麼合適,襯得胸是胸腰是腰,褲子屁股上的那個兜真好看,一下就把男人的眼睛給逮住了。她們把玉音推過來搡過去,反覆地看,反覆地摸,就跟沙鄉人買牲口那麼前前後後地過眼。紅柳比玉音小,玉音考上大學的時候,紅柳才幾歲,整天嚎著要摸蘇嬌嬌的大奶,說她媽的奶子小,抓手裡不棉軟。蘇嬌嬌也不嫌彈,當眾人的面一把掀起衣襟,把個肥碩的肉口袋撈出來,就往紅柳嘴裡塞。眨眼間當年拖著鼻涕口水的紅柳長成了大姑娘,還十分的俊俏,只是沒念過書,言談舉止便少不了沙鄉人那份野俗。

說話間玉音從拾草幾個的嘴裡得知,紅柳要出嫁了,日子定在下個月頭上,男人是新井鄉的王四毛。王四毛這個名字玉音倒是聽過,他爹也當過村支書,不過下台比父親牛根實還早。只是不明白紅柳為啥要嫁給他。玉音大二那年,沙鄉發生過一件事,有人把打井隊的一個女技術員給強奷了,拿棍子打暈了頭,綁在井架下強姦的。公安很快破了案,這人便是王四毛,當時跟著打井隊學手藝,不知怎麼就把女技術員給看上了。其實那技術員長得一點不好看,玉音見過她,典型的平胸,一臉麻子,唯一勝過沙鄉女子的就是愛穿牛仔褲,屁股老綳得緊圓。大約就是那屁股害得王四毛蹲了大獄。

玉音沒記錯的話,王四毛判了十年,按說還在大獄裡,卻突然要娶紅柳,她真是給搞糊塗了,卻又不好細問,問這些也沒啥意思,她急著往沙窩鋪趕,就跟紅柳說:「到時我去送你呀。」紅柳臉一紅,很感激地摟了下她脖子。玉音便跟她們告辭,說急著去沙窩鋪,她姑病了。

一聽她姑姑,姑娘們全都噤了聲,臉上神兮兮的,丟下話走開了。玉音感到奇怪,卻也顧不上多想,正好一輛三碼子開過來,突突地叫,玉音一招手攔住三碼子,跳了上去。

趕到沙窩鋪時,黃昏已將大漠染得一片血紅,三碼子在中途拐了道,把她扔在了沙路上,二十里的沙路是她走著來的。西天的火燒雲熊熊燃著,望一眼都叫人淌汗。沙漠在晚霞里呈現出特有的美麗,粗獷、雄渾,令所有的生命都感到渺小。站在沙樑上,一吼兒一吼兒的風掠著沙塵,打在她臉上,身上。汗順著脖子,流進胸膛,一摸便是黏糊糊的臟物。玉音累得抬不起腿,念書念得走不動路了,以前走這點路,她背一袋黃毛柴籽不歇腳。現在倒好,感覺就跟上了一趟華山。玉音一屁股癱在沙梁子上,望著西天的紅雲發獃。

猛乍乍的,一陣花兒響來,彷彿沙漠里騰起一隻野羚羊,一下把渾厚悲壯的沉靜給打破了:

往前一看是嘉裕關

往後一看是戈壁灘

生死的路兒我望不斷

想你的話兒把心捂爛

頭頂著星喲腳踩著灘

王哥我放羊實在個難

……

大漠里,夕陽下,空氣似乎凝住了,風一動不動,只有這悲愴愴的花兒,把天地扯得一緊兒一緊兒。玉音聽了一會,這聲音儘管粗糙,卻粗糙得恰到好處。想必定是個痴情的羊倌,在沙漠里愛上了誰家的女子,對著天空喊心思哩。果然不多時,一群羊幽幽地出現了,從五道梁子那邊探出頭,棉花一般一朵朵滾下來。

玉音猛就來了勁,背起包,跋起腳步就朝三道梁子走去。

沙窩鋪共有九道沙梁子,又稱九步沙,也有說是楊家將九寡婦,冤在這裡守護著沙域疆場。其實是風沙在過去的歲月里一年年雕刻的,用不了幾年,興許它就變成十梁子,十二梁子。姑姑牛棗花的住處在二道梁子,那兒原是一處盆地,玉音小時來時,那兒還有茂盛的水草,密密的蘆葦,可惜她從來沒撿到過鴨蛋。玉音弄不清姑姑,為什麼幾十年如一日要守住這沙梁?姑姑的一生是神秘的,傳奇的,留給沙鄉人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翻過三道梁子,一抺翠綠便在眼前盛開,晚霞褪去,夜色蒙蒙罩來,沙漠愈發神秘了。每走一步,都能聽到腳下發出沙沙的流沙聲。不多時,樹的氣息撲面而來,白楊的葉子在風中喁喁作響,彷彿向她發出親昵的問候。再往前走,沙棗樹的芳香便讓她有了歸家的感覺,那種馥郁、溫情的香甜味似乎已深深融進了生命,哪怕走多遠,只要一聞見沙棗花的香氣,生命中的那份感動便有了。

玉音的腳步加快,心也怦怦跳起來。她想不到姑姑會病成咋樣,荒漠深處,獨自生活的姑姑一直是她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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