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不相信

湯溝灣過去只是一個小漁村,八十年代後期,這兒突然風生水起,人來人往,熱鬧得不行。

湯溝灣的發展跟一個人有關,此人相貌平平,甚至稱得上委瑣,一條腿還瘸著,過去人們叫他范瘸子,現在,村裡村外都恭敬地稱他范伯。

范伯年輕時很恓惶,爹娘死的早,把他留在了這個冷暖無情的世界上,他夾著一個破碗,靠吃百家飯過日子。後來他做起了漁夫,打魚曬網。范伯年輕時有過妻子,也是逃荒來的,那女人帶著一個孩子,兩歲大點,范伯不嫌棄,范伯沒資格嫌棄,女人能跟她睡在一個被窩,他就很知足了。

范伯跟女人生下自己孩子的第二年,女人跑了,跟外地來的一個魚販子。

范伯帶大了兩個孩子。

他就像種下兩棵樹,這兩棵樹都是金樹。

范伯躺在一把太師椅上,太師椅是花二十六萬買來的,古董。「放在博物館糟蹋了,還是抬來我坐吧。」當年長子范宏大問他想不想坐太師椅,他丟給兒子這麼一句。太師椅邊原本站著兩男兩女,兩男的身體結實,要多棒有多棒,站邊上就像兩尊活煞,比包公包大人的王朝馬漢還要威風,是老二范志大從少林寺幾百名學徒中挑來的。兩女的年輕,都不到二十歲。過了二十歲的女人怎麼能服侍范伯呢,搖出的扇子味道都不一樣。范伯喜歡讓年輕的搖,搖啊搖,就把范伯搖回了從前,搖回到那個天也窮地也窮的年代。

長子范宏大匆匆忙忙從彬江趕來的時候,范伯打發了兩男兩女。

跟自家兒子在一起,范伯是用不著別人服侍的,也不能讓他們服侍。

范宏大是彬江市委第一副書記、市長,彬江六百萬人口的父母官。這是一個眾人垂涎的職務,更是一個金光閃閃的職務。對這個職務,父親范正義卻不看好:「甭看你現在前呼後擁,他們手裡都拿著刀,宏大,走路的時候別只顧著前看,要時刻留心你的後面。」

現在,范宏大就被別人從後面捅了一刀。

這一刀捅得有點狠。

范宏大是下午五點才聽到風聲的,之前,他打電話給弟弟范志大,讓他把黃金龍和騰龍雲兩位地產商約到湯溝灣,順便把國土局梁平安也叫上,他有事跟他們談。就在打完電話不久,國土局長錢煥土突然來到他辦公室,神色慌張地說:「范市長,出事了,審計局那邊……」

「什麼事,大驚小怪。」范宏大不滿地瞥了一眼錢煥土,讓他坐下慢慢說。錢煥土哪敢坐,站在范宏大邊上,一隻手不停地擦汗,另只手哆哆嗦嗦在口袋裡摸什麼。

范宏大再次恨了錢煥土一眼,對這個部下,他總是恨多愛少,關鍵是錢煥土太沉不住氣。沉不住氣的人,你把他放到位子上,就等於把風險放在了那。這兩年,范宏大沒少替錢煥土捏汗,所以還留他在如此重要的崗位上,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呢,錢煥土這人優點也不少,最大的優點,就是忠誠。

「審計局怎麼了?」他起身,裝做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輕步走過去,將虛掩的門鎖實在了,轉身望住錢煥土。

錢煥土頭上的汗更密了,他想讓自己鎮定,可偏是鎮定不了。

「范市長,剛剛得到消息,審計局那個姓謝的審計師不見了,他們說,他們說……」

「不見了?!」范宏大一驚,旋即又放緩口氣說:「審計師不見了找我反映什麼,應該去找公安局。」

「市長,這事複雜啊。」錢煥土差點要哭,這個姓謝的審計師可不簡單,這人要是出了紕漏,錢煥土的官可就當到頭了。

「范市長——」他又啞著嗓子喚了一聲。

「我說老錢,審計師失蹤跟你這個國土局長有什麼關係,你能不能不操這些閑心?」

錢煥土困惑地閃著兩隻眼,他認為審計師失蹤對他這個國土局長很重要,對副市長范宏大,也絕不是件好事。所以急著趕來,就是怕姓謝的會被別人利用,范宏大應該緊急想辦法。誰知……

「范市長,我……」

「好了老錢,你先回去吧,我很忙。」范宏大臉上閃出明顯的不快,說話的態度也有點生硬。

錢煥土很委屈,他帶著種種困惑,不解地多看了幾眼范宏大,確信范宏大對姓謝的審計師沒有興趣時,才怏怏而退。一路上他還在嘀咕,今天的范市長到底怎麼了,是自己沒表達清楚還是……

錢煥土剛走,范宏大的身子就像散了架地癱在了椅子上。一股子冷汗從後背冒起,直衝腦殼。

謝華鋒,我怎麼把這個人給忘了?

他腦子裡同時冒出另一張面孔:鄭春雷!

范宏大幾乎沒在彬江多耽擱一分鐘,第一時間,他就將電話打給父親范正義,范正義聽完他的話,沉吟許久,慢吞吞道:「那你回家來吧。」

「累啊——」往湯溝灣趕的路上,范宏大心裡反覆響著這一句,腦子裡不斷閃現出一些人和事。土地風暴,審計令,這是兩劑猛葯。作為一市之長,他太清楚這兩劑猛葯的威力。他記得父親曾經提醒過他:「宏兒,龍嘴湖新城做好了,是你的一塊金字招牌,做砸了,你的兩隻腳,可就再也邁不動了。」

現在,范宏大就覺兩隻腳有種陷下去的沉和痛,得想辦法讓腳步輕快起來啊——

一進門,看見父親,看見將軍樓里熟悉的一切,范宏大的眼淚噗就下來了。怪得很,每次看見父親,看見將軍樓,范宏大的雙眼總要發軟,發濕。他哽咽著嗓子:「爸,又出事了。」

范正義躺在太師椅上沒動,雙目微閉,似在養神。其實他是不用養神的,這輩子,范正義最多的,就是這個「神」。別人總在言累,他不,他從不累,他精神得很,渾身用不完的勁。他幹了一輩子,把個小漁村干成了彬江最富有最繁華的「小特區」,把一個曾經支離破碎的家撐得如此完美,把兩個枯瘦如柴多病多災的孩子帶到羽翼豐滿、大鵬展翅的境界,他還是不累,還是有勁。

「回來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依舊閉著眼說。

「爸,出事了。」范宏大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他跟前說。

「今天天怎麼樣啊?」他在屋子裡走了幾步,盯著另一個方向,聲音卻是沖著犯呆的范宏大。

「有風。」范宏大小心翼翼答了一句。

「哦,那就是釣不成魚了?」

「爸——」

范宏大害怕父親提釣魚兩個字,父親對釣魚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執愛,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只要他想釣,就一定要去釣。范宏大跟著父親釣過幾次,一條魚也沒釣上,倒把自己釣得心力憔悴。他就不明白魚有什麼好釣的,值得父親用一生去熱愛它?

「爸——」范宏大又喚了一聲,他用這種方式提醒父親,他今天來是有事的,大事。

「陪我下盤棋吧。」范正義忽然說,一點不在乎兒子心裡怎麼想,怎麼急。他拿出了棋盤,開始擺棋子。范宏大怔了怔,無可奈何走過去,含著委屈地拿起棋子,跟父親對弈起來。

一盤棋下了將近兩個小時,中間范宏大的手機不時地叫響,范正義像是聽不見,吃掉范宏大一個「車」後,他說:「把它關了吧,分心。」

范宏大隻好把手機關掉。

老二范志大來過幾次,一問秘書老爺子跟大哥關起門來下棋,沒敢打擾。范志大倒是明白一點老爺子的心思,儘管他只是個小小的村長。

將近午夜的時候,范正義終於收起棋,活動了下筋骨,原又回到太師椅上:「說吧,是不是天又塌了下來?」

「爸——」

「直接說事兒!」

范宏大硬著頭皮,就將審計師謝華鋒失蹤的消息說給了父親。

「這個人很重要?」范正義問。

范宏大點頭。

「你能確信他跟鄭春雷攪在一起?」

范宏大搖頭。事情太突然,他還不能斷定謝華鋒是不是被鄭春雷帶走了。

「那你慌什麼?!」范正義憤而起身,一秒鐘後又緩緩坐下。

「他手裡……」范宏大結結巴巴。

「少跟我提那些沒用的,我只問你,姓鄭的是不是咬住你了?」

范宏大覺得自己的心被父親錐了一錐子,要出血。但現在不能出血,他咬住牙,痛苦地點了下頭。

「甩不開?」

范宏大沉默片刻,再次點頭。

屋子裡忽然就靜下來,靜得能讓人窒息。好久好久,兩個人都屏住呼吸,父子倆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他是條鯊魚,我早跟你說過,你就是不聽!」

「眼下他在拿向樹聲的死做文章,如果謝華鋒跟他沾到一起,後果……」范宏大不敢把後果說出來,他怕先嚇住自己。

「怎麼老是提這個姓謝的,他是『車』還是『馬』?」

「炮!」范宏大重重吐出一個字,這個字吐得有點水平,范正義帶著欣賞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不過很快,范正義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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