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黯然離職

祁茂林辦公室,空氣死一般的沉。

林雅雯是連夜趕回縣城的,還在蘇武鄉開會時,她就將電話打給祁茂林:「祁書記,情況非常嚴重,不只是短款八十萬,村會計又交代出一些事,北湖賣地,果然牽扯到不少領導……」林雅雯還在斟酌詞句,祁茂林這邊,已經在發火了:「你馬上回來,那邊的工作立即停下!」

「人呢,人怎麼辦?」林雅雯硬著頭皮又問了一句,她不放心楊泥漫,生怕她一離開,楊泥漫再有個三長兩短。

「讓毛岩松好吃好喝侍候著!」說完,祁茂林壓了電話。林雅雯匆匆跟毛岩松做了番交代,頂著星星往回趕。半路上,她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市委秘書長打來的,林雅雯慌忙接起,這個時候,每一個電話都是信號,都有可能引出更大的風暴。

「你最近亂搞什麼,是不是想讓全市都不得安寧?」秘書長的口氣很壞,劈頭蓋臉就沖她發了一通火,林雅雯還想解釋幾句,秘書長很是嚴肅地說:「北湖的事情市委早就做了結論,讓你去只是把遺留問題解決掉,你想多事可以,但一切後果都由你來承擔!」

「孫書記怎麼說?」林雅雯斗膽地問出一句,這個時候,她真是想知道孫濤書記的態度。

「這就是孫濤同志的意見!」

林雅雯啞了,怎麼會呢,孫濤書記不至於也被他們左右了吧?正怔想著,電話又叫起來,是市長林海詩,接通電話,林海詩問了一句:「你在哪?」

林雅雯如實說了,自己剛從蘇武鄉返回,準備回縣上。

林海詩頓了頓:「你最近動作有點大,要注意一點。」

林雅雯嗯了一聲,並不明白林海詩的真實用意。

林海詩接著道:「明天我就要離開河西市了,我不想看到你也跟我一個結局。」

林雅雯猛地彈起身:「不會吧林市長,你……」

「下午接到的通知,到省統計局去。」

「怎麼可能?」林雅雯驚了,這才剛剛翻騰出一個蘿蔔,泥還沒掀出來,有人就開始下手了?

「雅雯,聽我一句勸,別太多事,知道不?」

林雅雯抱著電話,一時不知該怎麼跟林海詩說話,沉默了半天,她將電話輕輕合上。腦子裡,已被那張臉完完整整給佔住了。

看來,這次是觸到他的痛處深處了。

祁茂林一直等在辦公室,接到電話的那一刻,他便意識到,自己跟林雅雯的矛盾,要徹底爆發了。不,這不是矛盾,怎麼說呢,是林雅雯硬要逼他採取過激措施。

這段日子的祁茂林像是換了一個人,妻侄的死對他打擊太重,一個人無緣無故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擱在誰身上,都想不通。一開始,祁茂林也有太多想法,甚至想站出來,無所畏懼地揭開那張紙,讓真相浮出水面。很快他又猶豫了,這猶豫不是他膽小,也不是他懼怕某種勢力,「勢力」兩個字,一向是祁茂林深惡痛絕的。祁茂林在沙湖工作這麼多年,不能說沒受到勢力的引誘與脅迫,也不能說沒在勢力面前低過頭,但讓他怕,他還做不到。祁茂林想到的是另一層,就算揭開這張紙,又能怎樣?

南北二湖的問題上,祁茂林知道的遠比林雅雯多,想得也遠比林雅雯深刻。他不會幼稚到拿南北二湖這點問題去做幻想,幻想扳倒一座山。這不可能!深夜裡,祁茂林常常聽到黑暗中發出這樣的聲音,在提醒他,在警告他。非但扳不倒,而且會讓對方倒打一耙,把所有責任推到他身上。畢竟,他是沙湖縣委書記,沙湖發生的一切,他都脫不掉干係。還有,祁茂林更怕,事情一旦到了那程度,怕是他出來承攬責任也無濟於事。關鍵不是該讓誰承擔責任,而是怎麼能切切實實把沙湖的問題解決掉。問題不解決,他這顆心,永遠不安啊……

祁茂林默默地擦乾淚水,這淚水是為妻侄流的。後來省紀委來人,跟他說了這樣一個事實,他的妻侄確實挪用了公款,落實的數額是二百一十二萬,一部分,揮霍了,用來養情婦,送房送車,還讓情婦出了一趟國。還有一部分,用來投了資。養情婦的事祁茂林知道,早在三年前,他為此事跟妻侄吵翻過,兩人自此不再來往。投資的事,祁茂林笑了笑,笑得很苦。這投資另有指向,不是投到房地產,也不是投到股市,而是投到了政治前途上。

可惜,他還是沒能保住自己。他是第一隻替罪羊吧,祁茂林相信,接下來還會有第二隻,第三隻……

祁茂林重新打起精神,開始主持縣上的工作,無論如何,縣上不能受損失,更不能因為南北二湖亂,亂了,他對不起全縣四十萬人民,對不起腳下這片土地!

誰知就在這時候,林雅雯忽然活躍起來,她像吃了興奮劑一樣,再也沒了先前那種溫順樣,她變成了一頭獅子,開始橫衝直撞。

還是不成熟啊!祁茂林不得不發出這樣的感嘆。

林雅雯風風火火趕來,進門就拉起了話頭,等她講完,祁茂林問了一句:「講完沒?」

林雅雯瞪了瞪眼,祁茂林的態度讓她發愣。

「講完了就回去睡覺!」

「祁書記——」林雅雯驚了一聲。

「我說了,講完就回去睡覺!」

林雅雯不只是吃驚了,感覺身體內的某個支撐要倒下去,她懷著那麼大的希望而來,沒想到等待她的卻是……

大約是覺出剛才的話太冷太硬,過了一會,祁茂林又說:「明天省上有個會,你去參加吧。」這會也是他剛剛記起來的,省計生委召開全省計生工作推進會,本想讓付石壘去,現在看來,林雅雯去更合適。

「我不去!」一聽又要將她支開,林雅雯不由得就上了火。

房間里的空氣忽地僵住,兩個人的表情也都僵住。祁茂林心說,林雅雯啊林雅雯,已經給你台階下了,你還想咋,難道非要逼我把不該說的全說出來?林雅雯卻不管祁茂林怎麼想,她腦子裡全是北湖的事,她就想知道,對北湖,祁茂林到底啥態度?

過了一會,祁茂林冷靜下來,語重心長道:「雅雯同志,你是一縣之長,不是任性的小女孩子,有些話,不用我說,你應該能明白。」

「我不明白!」林雅雯的倔脾氣又上來了,祁茂林想說什麼,她不是不清楚,她是裝不清楚。她不能贊同祁茂林這種遇事三分怕的自保行為,如果每一個幹部,遇到棘手問題時都退縮,都權衡利弊,那麼有些事,就永遠也別想干。北湖這口蓋子捂得實在是太久了,就算是豁出去,這次她也要揭開!

她自然清楚這口蓋子下捂著什麼,她甚至從北湖一下就聯想到殷虎身上。這是需要想像力的,以前林雅雯腦子裡只有馮橋,認為馮橋是這場戲的總導演,現在她明白,馮橋不過是前台唱戲的一個主角,真正的幕後,還坐在那裡指點江山。要不然,上面的反應沒這麼快,林海詩也不會這麼快就被調離,去統計局當副局長,這是在拿林海詩敲山震虎,是在警告別的人。

林雅雯是在接完林海詩電話後忽然想到的這一層,聯想到以前司馬古風跟她講過的諸多事,特別是省委高層間雲里霧裡的傳聞,她就明白,那個一直深藏不露的核心人物開始出手了。

出手好,出手就證明,孫濤書記的懷疑是有根據的,單憑了一個馮橋,不會興這麼大風作這麼大浪,單憑了一個馮橋,也不會讓省委海林書記舉棋不定。林雅雯決計順著北湖一路查下去,一定要把沙湖境內曾經發生的罪惡揭露出來,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祁書記,你是老領導,老黨員,我想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應該比我有原則。」林雅雯收回思緒,態度認真地跟祁茂林說,她真是期望,祁茂林能跟她一道,並肩作戰。

「雅雯同志,現在不是你我講原則的時候,我還是那句話,北湖的事,你最好不要碰,如果你堅持要碰,對不起,我只能向市委反映了。」

「你在威脅我?」

「不,我祁茂林從不威脅誰。我只是出於對你的關心,還有保護。」

「我不需要保護!」

「你需要。保護你是我的責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做無謂的犧牲。」祁茂林再次激動,語氣里真就多了股老兄長老領導的關切與慈祥。林雅雯被他的聲音感染,忽然間就有些語塞。

「雅雯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有些事,光激動不行,得講究策略,需要從長計議時就應該從長計議。」

「夜長夢多啊,難道你不怕……」林雅雯終於說出了自己的擔心。

「怕,怎麼不怕呢?」祁茂林的聲音略略顫抖,這一瞬,他想起了負罪自殺的妻侄,想起了在省城哭天扯地的那一對母子。但他果決地搖了搖頭,他不能動搖,更不能答應林雅雯什麼!這些年他忍辱負重,替人遮掩替人壓事,難道是他怕,是他為了自保?不,絕不是!想到這兒,他語氣堅定地說:「北湖遺留問題市委已有明確指示,要我親自去處理,明天起,你不要再到北湖了,政府那邊工作很多,你還是把心思用到全縣工農業生產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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