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權力要是不讓你講話,你連嘴都不能張

三河市高層果然陷入到騷動不寧中。

先是袁波書記奉命去省城彙報工作,回來後一臉灰暗,跟誰也不說話,像是大病了一場。接著,秦默被組織部叫去談話,談話整整持續了一個上午,還沒等李春江從馬其鳴那兒等到消息,一個更大的新聞在公安局大樓炸開了。

吳達功回來了!

陪同他一同走進公安局辦公大樓的,竟是省廳一位副廳長。當下,吳達功的辦公室便熱鬧起來,憋悶了很久的一幫人像是迎來太陽一樣,由里到外綻開燦爛的笑容。

被袁波和馬其鳴拖了幾個月關於三河市公安局局長人選的議題很快擺到常委會上,會議從下午三時開到了現在。

常務副書記孫吉海態度異常強硬,絲毫不考慮袁波書記的意見,力舉剛剛看病回來的吳達功。不僅如此,他還提議調任李春江為三河市對外經濟協作辦公室主任,由副縣級升為正縣。

馬其鳴啞然,吳達功接任秦默已在他預料之中,提升李春江卻讓他哭笑不得。組織部門事先壓根兒沒跟他透過氣,袁波書記也好像被蒙在鼓裡。

秦默的隱退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儘管馬其鳴心裡有一千個不願意,但他畢竟只是政法委書記,事關幹部任命的大事,他還只有建議權。但是,李春江說啥也不能動。李春江要是讓他們拔了,他便成了光桿司令,說不定下場還不及車光遠。這還是其次,重要的是剛剛有點眉目的案子怎麼辦?全又翻回去,或是繼續由他們壓著?是的,壓。這時候馬其鳴才深深感受到啥叫高壓政策,權力要是不讓你講話,你連嘴都不能張。

會場上,馬其鳴的思想劇烈地波動著,目光一次次掠過常委們的臉。在座九個常委中,數他資歷最淺,來三河的時間最短,也就是說,他最沒發言權。有兩次,他的目光跟孫吉海相對,而後又掠開。今天的孫吉海讓他刮目相看,彷彿人在絕望時的瘋狂反撲,有點咬死誰是誰的味道。他居然跟秦默對上了。秦默剛說了句再考慮考慮,孫吉海搶過話便說:「一個班子我們要考慮多長時間,一年,兩年,還是一個世紀?」秦默被他的霸氣逼得咽回了話,孫吉海接著又說:「我們這是在配班子,不是在搞鬥爭。如果每一個班子都要拖這麼長時間,索性我們別的工作都不要干,整天蹲下來算計人好了!」這話講得,已經不只是發難了。馬其鳴靜靜觀察著孫吉海,發現他今天充滿了底氣,充滿了果決。難道,這底氣真的來自那個叫楊四的突然死亡?

一個人徹底消失了,帶著所有的秘密走了,活人還有什麼畏怕的?

拿死人救活人,往往是沒辦法時最有效的辦法!

這麼想著,他把目光對住了老書記袁波。袁波也有點反常,似乎總是言不由衷。忽兒像是在反對,忽兒又像搪塞,舉棋不定的樣子不得不令人生疑。馬其鳴忽地就想起那個袁小安,想起袁波的省城之行,難道?

表決吳達功的時候,馬其鳴猶豫再三,還是舉起了拳頭。這個時候他只能長遠計議,切不可自亂方寸。他看見,所有的常委全都舉起了手,表決出奇地順利。

這就是三河的現實!

接下來,討論李春江的調任。馬其鳴先是沉默著,聽組織部門的同志講幹部橫向交流的重要性,接著由常委發言,充分肯定李春江的工作,對提升這樣的同志沒有意見。這時候的馬其鳴是理智的、冷靜的,他已清楚,常委們提前一定得到過某種暗示,或是交流。有時候常委們也是一個小集體,一個小圈子,或者說白了點,也很有可能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這個利益既有國家的利益,組織的利益,人民的利益,但難保不摻進個人的利益。當個人的利益大過其他利益時,陰暗面便有了,於是交換、平衡、妥協,等等,什麼事兒都可能發生。所謂的風險共擔利益共享大不了如此,這在權力場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

等常委們表態快要結束的時候,馬其鳴心想,該說話了,不能啥好詞都讓你們說完。

他冷冷地掃了一眼會場,然後說:「有件事我必須向各位通報一下,就在不久前,本市抓獲一名毒品犯罪分子,並且端掉了兩個極其隱蔽的制毒、販毒窩點。可以肯定,本市存有猖獗的地下制毒、販毒犯罪活動,案情十分重大。鑒於此案目前由李春江同志負責,我建議,李春江同志的工作暫不調動,請各位考慮。」

說完,他端起水杯,平靜地喝了一口。

袁波和孫吉海同時驚大了眼睛。按紀律,凡是大的毒品交易和制售等犯罪活動,案件水落石出之前,絕不允許外泄。范大杆子的事,馬其鳴也只向袁波和孫吉海彙報過,而且只能到此為止。絕絕沒想到,馬其鳴不顧紀律之約束,將此事講在了會上,而且還是常委會。這人真是太不成熟了!

會場一派騷動,常委們驚訝之餘,全都將目光集中在馬其鳴臉上。這可是違反組織原則的事,是領導幹部之大忌。

馬其鳴仍舊安靜地喝著水。

出乎意料的事終於發生了,常委們交頭接耳之際,會議主持者孫吉海突然宣布:「鑒於有重大案情發生,李春江同志的事就到這兒,請常委們注意保密,散會!」

馬其鳴一動未動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盯住孫吉海。

這一招太冒險,但絕對有效。試想一下,事關毒品犯罪的重大是非面前,哪一個常委敢輕易表態,調走李春江?孫吉海真是沒想到,馬其鳴會斗膽走這步棋,一下把他逼到了絕境上,除了認輸,他沒一點兒選擇。

他咬著牙齒在心裡恨道,你狠!

看著孫吉海離開會場,馬其鳴的心才穩當下來。他看看錶,已是深夜十一點,怪不得肚子一直叫。

人到絕境處,什麼怪招兒都有。馬其鳴也是讓孫吉海逼得沒了選擇,除了打出緝毒這張牌,他沒有任何招數能阻止常委們表決的拳頭。孫吉海正是吃定了他的能耐,才那麼氣勢逼人。當然,這一招是離原則遠了點,但馬其鳴現在只能要結果。他勝了,而且他相信,這一招的效果,遠不是保住了李春江,很有可能打亂常委們已經形成的某種默契。再想一下,常委們為什麼能讓孫吉海等人牽著鼻子走,他們到底怕什麼。除了怕被卷進去,還能怕什麼!從車光遠到他馬其鳴,下得都是一步大棋,一步能把整個三河掀翻的大棋,在座的諸位當然不情願!但是,如果馬其鳴把常委們引到另一條路上,告訴他們,這段時間神神秘秘搞的,是緝毒,是在搗毒販的窩子,而不是像車光遠那樣在抓某個人的把柄,常委們會怎麼想?

情勢急轉直下,吳達功一上任,立刻向李春江和老曾他們發難,這是他的拿手好戲,簡直可以稱得上輕車熟路。他在同一天里給老曾安排了五樣工作,沒一樣跟警察沾邊的。「這活沒法幹了,我簡直成了打雜的!」老曾沒處發牢騷,只能把火泄在李春江身上。李春江苦笑道:「干吧,啥滋味也嘗嘗,別老想著立功。」「立功?」老曾黑起了臉,「我是怕……算了,不說了,我急著去三監,有事你先替我扛著。」

三監正是李三慢服刑的地兒,老曾已打通內部環節,將一名外號孔雀的內線安插了進去。

李春江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過,上午開黨組會,吳達功率先拿李春江開火,說自己治病的這段日子,有人拉幫結派,私立山頭,將安定團結的公安局搞得四分五裂。這麼下去,公安局還能叫公安局,乾脆叫私人偵查所好了。接著,他把被秦默和李春江削職的幾個所隊長叫來,一一在會上談思想認識。這一下,會議就不像是黨組會了,倒像是聲討會、批判會。那些丟了權又提心弔膽過了幾個月日子的所隊長,終於盼來了靠山,盼來了救星,恨不得把這幾個月的怨氣水一樣潑出來。

李春江一時之間成了眾矢之的。

這還不算,在接下來的分工會上,李春江被抽出來抓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和創建文明旅遊城市的工作。吳達功強調,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和創建文明旅遊城市,是市委、市政府提出的新要求,是今年的中心工作,分管領導和抽調出來的同志一定要本著對市委、市政府高度負責的精神,全力貫徹市委、市政府精神,力爭將三河市建成一個社會文明、經濟發展、百姓安居樂業、各項事業和諧發展的現代化城市。

對緝毒工作,吳達功隻字未提,沒說抓也沒說不抓。

李春江擔心,吳達功會搶在潘才章和王副徹底坦白之前,將他們弄出來。會議一完,他便匆匆去找馬其鳴,將吳達功這兩天的表現和自己的擔心說了出來。沒想馬其鳴說:「堅決按分工去做,這個時候,他說的話就是你的聖旨,懂我的意思不?」

李春江搖頭,心裡忍不住對馬其鳴生出一層失望。

「怎麼,想不通?」馬其鳴面帶微笑地說。

李春江沒說話,好像有點走神。馬其鳴也不管他,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說下去,「我們應該給他機會,讓他充分地表現,一個人越是想表現自己,也就越能暴露自己。春江,你應該好好研究研究人的心理,這對你以後辦案有好處。好了,我還有會,你先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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