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資本主義思想體系之形成

從以上各章節來看,資本主義在一個國家展開時,人文因素勢必經過一段劇烈的變化,然後過去農業社會管制的方式才能代以新型商業管制的方式。換句話說,這也就是全國進入以數目字管理的階段,自此內部各種因素大體受金融操縱。

有了這些例證,我們在賦予資本主義的定義(第四章)之外,仍可以回顧以前(第一章)所作的假說,將資本主義在歷史上演進的必有條件,列舉於下:

資本主義在歷史上展開時,表現為一種組織和一種運動。它要存在於一個國家,務必做到資金廣泛的流通,經理人才不分畛域的僱用,和技術上的支持因素(如交通、通訊、保險、律師的聘用等)全盤活用。既打開如是局面,則信用之通行必受法制保障,然後所有權和僱傭才能結成一張大網,而且越編越大,終至民間的社會經濟體系與國家互為表裡。

這樣的一種看法,包括著一個「整體」的觀念,資本主義帶著整體性,它能在一個國家內暢行而且成為不可改變(irreversible),乃是由於得到司法權的承認,其下層機構里各種因素概能公平而自由的交換。

實際的發展固然如此,思想理論的形成則未必如此。讀者務必領略歷史上很多大事超過當時人的人身經驗,不可能由時人將全局看清,預為籌謀,構成藍圖然後依計畫完成。大部分的時候,是個人僅面對局部產生的問題,因時就勢,順水推舟。只到局勢明朗化,才由後人以局外的眼光推斷前人之作為,在歷史上連綴而成一種龐大的組織與運動。資本主義之形成,綿延持續,在每一個國家內之展開,甚且跨越世紀,又與其他人文因素錯綜重疊,如此更不容易預先構成一種思想的體系。

所以,探究資本主義思想系統之構成,只能從當時人的文字中尋覓各種原始觀念,將它們結聯補綴而成。我建議本章從以下的方針著手:

(一)將重點放在17世紀的英國。17世紀英國是西歐最重要國家之一。它已經有了很好的農業基礎(為當時威尼斯所無),並有全國性的法制系統(為荷蘭共和國所無),因此它進入資本主義的體制,造成一個原型(prototype),此後給其他國家的影響至為深長。即是在側面造成思想上的根據,也以英國作家最為活躍。不論內戰前後或是散發政治傳單,或是著作專論,他們的文字都與時局有關。當日並沒有被認為是推行資本主義的根據。可是連綴起來,則痕迹顯然,可見得這種歷史上的組織及運動之稱為資本主義者,是有思想界的支持,而且前人領導後人,後人又擴充前人的見解,一脈相承。所以本章以17世紀英國思想界的文字當作主流,以便和這國家的行動配合,但並不擯斥其他言論,其有重要性者仍摘要錄入。

(二)將18世紀及以後的理論另行列入,不與主題混淆。根據事實分析,英國在光榮革命前後已經進入資本主義社會(詳上第四章)。支持這種組織與運動的思想也已成熟,在人身方面可以以洛克為代表,這是本章之主題。18世紀以降的評論出於資本主義已成熟之後,如亞當·斯密在資本主義範圍內強調自由放任政策之重要,抨擊英國當日對殖民地的處置。馬克思揭露產業革命之後資本主義所留劣跡,又用唯物辯證法重新評判資本主義,已經屬於上述主題之外。又因20世紀之初社會學被重視,更引來韋伯及宋巴特等引用新方法檢閱資本主義。雖說以上各人的見解可能使我們對資本主義產生與前不同的看法,但他們僅為評議者而非創造者及推進者,這當中有很大的區別。至於東西冷戰之後,西方國家內產生了一些維護資本主義的言論,本書開卷時業已提及,以後還要在結論時檢討,更不屬於本章之範圍。

(三)站在技術的立場將17世紀以前的資料照時間的程序安排,並著重三個階段。大凡資本主義社會之產生,必先創造一個國家的高層結構和社會上新的低層結構,次之則要重建或改組當中制度性的聯繫(institutional links)。實際推行資本主義之組織及運動時,其程序不一定如此。談理論的各種文字也有出入,可是它們對以上三個題目分別發揮的趨向,卻極為明顯。我們也要注意這三個階段,作為我們分析檢討之憑藉。

在上述前提下,我們提到歷史上的資本主義,不能不先自16世紀初佛羅倫薩的作者馬基雅弗利說起。此人著書立說時,西歐尚未完全脫離中世紀的色彩,馬丁·路德還未展開宗教改革的運動,如果我們徑說馬基雅弗利是資本主義的開山老祖,不免貽笑大方。但他在文藝復興進入高潮時強調唯物論,並且在他的名著《君王論》(The Prince)中以譬喻法,再三指出一個國家的首腦有維護屬下人民安全的義務,而人民所注重的安全無非身家性命財產,則他的用意已與上述在新舊交替之際重創高層結構的宗旨相符合。只是這樣的一個高層結構的造成,又要維護人民之生命財產,其所產生的社會形象,不可能是16世紀初期人士包括馬基雅弗利所能預料。

我們有了今日的歷史眼光,則可以看出此高層結構對外獨立,對內保障自由(liberty),更經過一段長時間之演進,不可能與日後之代議政治及資本主義無關。

從歷史上來看,馬基雅弗利是一個惹是生非的人物,批評他的人認為他公開的提倡政治上陰險毒辣不顧天良。現代社會裡有一種說法,叫做「為了目的不擇手段」(end justifies means),也可以謂由馬基雅弗利開其先河。

馬基雅弗利生於1469年,當日的義大利正「四分五裂」。西北角為威尼斯及其大陸之領域,正北為米蘭,中西部為佛羅倫薩,橫跨中央將半島截為南北兩部則教皇之領域。更南為西西里王國(Kingdom of the Two Sicilies),包括西西里島,也包括義大利半島之南部。但是這五個單位仍未將義大利分割至盡,每一單位內仍有許多小單位。由於政局不穩定,所以常引起德(由神聖羅馬帝國出名)、法、西各國及瑞士之僱傭軍侵入參與內戰,人民深受荼毒。馬基雅弗利出身名門,至他已家道中落,但仍以本身能力做到佛羅倫薩的保安秘書,並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各國及羅馬教廷,1512年佛羅倫薩又再度政變,馬基雅弗利因此去職,並曾一度被拘禁,出獄後鄉居著書,《君王論》及《李維十書講解》(Discourses of the First Ten Booke of Livy)均於1513年成書。

所謂「君王」系義大利當中各政治區域之首腦人物,包括教皇在內。馬基雅弗利認為他們除了以保障自身之利益外,也應當使治下人民各安所業,同時都能夠在行業上各有增進。但是,君主使人愛戴不如使人畏懼。「因為愛戴是由各種義務之鏈條來維持。人類是自私的,一到合於他們打算的時候,這鏈條可以隨時斷壞,但恐懼由於害怕懲罰而存在,永無一失。」

所以此書作者認為上位者在獲得並鞏固政權時,應當不擇手段,如謀殺、欺騙、無德而稱功、嫁罪於部屬,只要合於時宜,都無所不可。君主應尊重的不是道德,而是謹慎(prudence);不是光榮,而是權力。重點是君主不要專心一志做好事,應當準備做壞事。「因為不做壞事甚難救護國家。他可能發現有些看來道德上的事,做來只會使他垮台;有些看來是壞事,做來卻可以大大的增加他的安全,使他得福。」

馬基雅弗利《君王論》之中,很少提及宗教之事,只有一處他說及有些人相信各人的禍福概由上帝安排,人類無法改變處境。他承認「有時候我也局部的趨向這種想法」。但他又認為命運可以決定一半,人類的處境,自由意志決定其另一半。在這方面他表現一種無神論的趨向。他也認為人類無法脫離其劣根性,如將猶太教與基督教所講人類的「原罪」加以一種宿命論(fatalist)的論斷。其癥結則由於人類的貪婪。「人容易忘記他父親之死,而不容易忘記他沒拿到的遺產。」這可以說是把唯物論發展至極,也替日後的功利主義(如好壞由利與害而決定)鋪路。

《君王論》至今仍為美國有些大學學生必讀書之一,其流傳之廣,不言而喻。可是自莎士比亞(16至17世紀之交)後,很少人再攻擊此書作者的隱善揚惡。大多數讀者能站在技術的角度,看出《君王論》的積極意義。他們獲悉,作者著書時並未預期此書能成為暢銷書供大眾閱鑒,而是私下寫出,準備呈獻佛羅倫薩的新首腦,世稱「偉大的羅倫佐」(Lorenzo the Magnif-it)。進書的目的,則是希望能求得一官半職。從以後的發展看來,馬基雅弗利的希望始終沒有達成,羅倫佐可能沒有看到此書。《君王論》私下被人抄傳,1532年出版,作者已去世5年。

馬基雅弗利著書的私下目的既成泡影,後人反賞識他在不經意之間真實寫出了人類的性格,暴露了政治生活的真意義,有如作者說的,他寫的不是「應當」如此,而是實際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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