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在這一章里,奧立弗和朋友們的歡樂遇到了一次意外挫折。)

春天飄然逝去,夏天來臨了。如果說村子當初一度很漂亮的話,那麼現在則充分展示了它的風采與繁盛。早幾個月里顯得畏畏縮縮,赤身露體的高大樹木現在進發出充沛的活力,張開綠色的手臂,遮蓋住乾渴的土地,把一處處無遮無掩的地點變成無可挑剔的幽靜去處。在濃密舒適的樹陰下,人們可以看到,陽光沐浴下的廣闊空間向遠方伸展開去。大地披上了翠綠色的罩衣,散發著醇厚的芳香。這是一年中的全盛時期,萬物欣欣向榮,一派歡快氣象。

小別墅里的恬靜生活依然如故,別墅里的人照常過得愉快而安寧。奧立弗早已長得身強體壯。但不管是健康還是疾病,都沒有改變他對身邊的人的深厚感情,但也有許多人就不是這樣了。他依然是當初那個被苦難榨乾精力,處處要人照料的小不點兒,那個依頭順腦、滿心感激的孩子。

一個皎好的夜晚,他們散步時比平素多走了一程,白天特別熱,人夜皓月當空,不時有一陣異常涼爽的微風掠過。露絲開始也興緻勃勃,她們一邊走,一邊有說有笑地聊著,遠遠走出了平時的範圍。梅萊太太覺得有點累了,她們才慢悠悠地回到家裡。露絲和往常一樣,扔下輕便的軟帽,坐到鋼琴前邊。她茫然若失地彈了幾分鐘,手指急促地從琴鍵上滑過,隨後她開始彈奏一支低沉而又凝重的曲子。就在她彈琴的時候,大家聽到了一種聲音,她好像在哭泣。

「露絲,我親愛的。」老太太說道。

露絲沒有回答,只是彈得略略快了一點,似乎這句話把她從痛苦的思考中喚醒了。

「露絲,我的妞妞。」梅萊太太慌亂地站起來,俯下身去,喊道。「怎麼回事?哭啦。我親愛的孩子,是什麼事情讓你傷心?」

「沒什麼,姑媽。沒什麼,」少女回答,「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不出來。可我覺得——」

「該不是病了,妞妞?」梅萊太太插了一句。

「不,不。噢,我沒病。」露絲打了個寒顫,似乎說話時有一股冷森森的寒意流遍全身。「我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把窗戶關上吧。」

奧立弗趕緊上前,關上窗戶。小姐很想恢複以往那種興緻,換了一支比較輕鬆的曲子,但她的指頭軟弱無力地在琴鍵上停下來。她雙手捂住臉,癱倒在沙發上,抑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孩子,」老太太摟住她的肩膀,說道,「我以前從沒見過你像這樣。」

「能不驚動你,我也不想驚動你,」露絲回答,「我拚命忍住,可實在忍不住了。我恐怕真的病了,姑媽。」

她確實病了,蠟燭拿過來以後,他們發現,就在回到家裡這一段極短的時間裡,她的臉色變得像大理石一樣蒼白。美麗的容顏絲毫沒有改變,但表情變了。文靜的臉上帶著一種前所未見的焦急、疲憊的神色。過了一分鐘,臉上騰起一片紅暈,溫柔的藍眼睛裡閃出狂亂的光芒。紅暈又消失了,如同浮雲掠過的影子,她再度顯出死一般的蒼白。

奧立弗眼巴巴看著老太太,不禁黨察到她叫這些癥狀嚇壞了,他自己其實也一樣。可一看老太太裝出不當一回事的樣子,他也儘力那樣做,果然有些作用。露絲在她姑媽勸說下進去休息了,她的精神略有好轉,甚至氣色也好一些了,還保證說,她明天早上起來肯定就沒事了。

「沒事吧?」梅萊太太回來了,奧立弗說道,「今天晚上她臉色不好,可——」

老太太示意他別再說了,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裡坐下來,沉默了好一會兒。末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我相信不會,奧立弗。多少年來我跟她一塊兒過得非常幸福——也許太幸福了。沒準該是我遇上某種不幸的時候了。但我希望不是這樣。」

「什麼?」奧立弗問。

「失去這個好姑娘的沉重打擊,」老太太說道,「很久以來她就是我的安慰與幸福。」

「哦!上帝不會答應的!」奧立弗驚慌地叫了起來。

「求主保佑吧,我的孩子。」老太太絞扭著雙手說。

「肯定不會有那麼嚇人的事情吧?」奧立弗說道,「兩個小時以前,她還好好的呢。」

「她現在病得很厲害,」梅萊太太回答,「還會更糟糕的,我相信。我可親可愛的露絲。噢,沒有她我可怎麼辦啊!」

巨大的悲痛壓倒了她,奧立弗不得不剋制住自己的感情,好言相勸,苦苦哀求,看在親愛的小姐本人的分上,她應該鎮定一些。

「想一想吧,夫人,」奧立弗說話時,淚水徑自湧進了他的眼睛。「噢!你想想,她那麼年輕,心那麼好,又給身邊所有的人帶來那麼多的歡樂和安慰。我保證——是的——確確實實的——為了你,你的心也那麼好,為了她自個兒,為了所有從她那裡得到幸福的人,她不會死的。上帝決不會讓她那麼年輕就死的。」

「小點聲。」梅萊太太把一隻手放在奧立弗頭上,說道。「你想得太天真了,可憐的孩子。不管怎麼說吧,你教我懂得了自己的職責。我一下子給忘了,奧立弗,可我相信我會得到寬恕的,我老了,見到的病痛、死亡夠多的了,我知道,與我們心愛的人分別是多麼痛苦。我見過的事多了,最年輕、最善良的人也不一定總是能夠從那些愛他們的人那裡得到寬恕,但這一點可以在我們悲哀時帶來安慰,上天是公正的。這樣的事情印象深刻啊,提醒我們知道,有一個世界比這個要光明一些,並已到那裡去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上帝自有安排。我愛她,反正上帝知道我愛她有多深。」

梅萊太大傾吐著這些話語,奧立弗驚奇地看到,梅萊太太似乎一咬牙將悲傷壓了下去,說話間她挺起了腰板,變得沉著而堅定。接下來,他越發感到詫異,這種堅定始終不變,儘管照料病人的擔子都落在她肩上,梅萊太太卻始終有條不紊,泰然自若,履行這些職責的時候一絲不苟,從整個外表上看還挺輕鬆。但他畢竟年紀還小,不懂得堅強的心靈在危難之時能有多麼堅強。這也難怪他不懂,又有多少堅強的人了解他們自己呢?

一個焦慮不安的夜晚過去了。清晨來臨,梅萊太太的預言完全驗證了。露絲正處於一種非常危險的熱症初期。

「我們一定得主動才行,奧立弗,不能光是發些個幹事無補的哀嘆。」梅萊太太把一根手指放在唇邊,眼睛直視著他的臉,說道。「這封信必須儘快交給羅斯伯力先生。必須送到集鎮上去,你抄小路穿過田野,走不到四英里,到那兒再派專差騎馬直接送到傑茨。那個客棧里的人會把這事辦妥的。我要你去看著他們發出去,我信得過你。」

奧立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巴不得馬上就走。

「這裡還有一封信,」梅萊太太說著又停下來,沉思了一會。「但究竟是現在就發出去,還是等我看看露絲的病情再說,我簡直拿不定主意。我不能發出去,除非真的出現最糟糕的事情。」

「也是送到傑茨去嗎,太太?」奧立弗急在心頭,一邊問,一邊將顫抖著的手朝那封信伸過去。

「是的。」老太太回答,木然地把信交給了他。奧立弗掃了一眼信封,信是寄到某某尊貴的勛爵的莊園去的,哈利·梅萊先生收,到底是什麼地方,他也搞不清楚。

「要送去嗎,太太?」奧立弗急不可待地抬起頭來,問道。

「我想不用了,」梅萊太太把信收了回去。「明天再說。」

梅萊太太說罷,把錢包交給奧立弗,他不再耽擱,鼓起全身的勁頭,以最快速度出發了。

他飛快地穿過田野,順著小路跑過去,有時穿過田間小道,時而幾乎被兩旁高高的莊稼遮蓋起來,時而又從一塊空地里冒出來,幾個農人正在那裡忙著收割、堆垛。他一次也沒有停留,只是偶爾歇幾秒鐘,喘喘氣,一直跑到鎮里的小集市,跑得滿頭大汗,一身塵土。

他停住腳步,四下找尋那家客棧。白色的房子是銀行,紅房子是啤酒作坊,黃色的是鎮公所,在一個街角上有一所大房子,凡是木頭的部分都漆成綠色,前面有一塊「喬治」字樣的招牌。這所房子剛一映入他的眼帘,他便奔了過去。

他對一個正在門廊下邊打瞌睡的郵差說明了來意,郵差聽懂了他要辦的事之後,叫他去向店裡的馬夫打聽,馬夫又要他從頭再說一遍,然後讓他跟老闆說去。老闆是一位高個子紳士,圍一條藍色圍巾,戴一頂白色的帽子,淺褐色厚呢馬褲配一雙翻口長統靴,正靠在馬廄門旁邊的卿筒上,用一根銀質牙籤剔牙。

這位紳士慢條斯理地走進櫃檯,開始開發票,費了好長時間。錢付了,還要給馬套上鞍子,郵差也得穿上制服,這足足花了十多分鐘。奧立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恨不得自己縱身跳上馬背,向下一站飛馳而去。好容易才萬事齊備,那封信也遞了過去,他對郵差叮嚀了又叮嚀,求他儘快送到。郵差策馬啟程了,穿過集市上坑坑窪窪的石子路,兩分鐘後已經馳上了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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