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一個迷路者在遲疑不決的行走中來到這裡,給鼠妹帶來她的男朋友在另一個世界裡的消息。

這個年輕人走到我們中間,迷惘地看看遍地的青草和茂盛的樹木,又迷惘地看看這裡行走的人,很多骨骼的人和幾個肉體的人,他自言自語:

「我怎麼會走到這裡?」

他繼續說:「好像有五天了,我一直在走來走去,我不知道怎麼會走到這裡的。」

我身邊的一個聲音告訴他:「有人死了一天就到這裡,有人死了幾天才到這裡。」

「我死了?」他疑惑地問。

這個聲音問他:「你沒有去過殯儀館?」

「殯儀館?」他問,「為什麼要去殯儀館?」

「人死了都要去殯儀館火化。」

「你們都火化了?」他疑惑地向我們張望,「你們看上去不像是一盒一盒的骨灰。」

「我們沒有火化。」

「你們也沒有去殯儀館?」

「我們去過殯儀館了。」

「去了為什麼沒有火化?」

「我們沒有墓地。」

「我也沒有墓地。」他喃喃自語,「我怎麼會死了?」

另一個聲音說:「後面過來的人會告訴你的。」

他搖了搖頭說:「我剛才遇到一個人,他說是剛過來的,他不認識我,他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我準備前往殯儀館候燒大廳去見我的父親,現在這個年輕人讓我站住了。他的身體似乎扁了一些,衣服的前胸有著奇怪的印記,我仔細察看後覺得那是輪胎留下的痕迹。

我問他:「你能記得最後的情景嗎?」

「什麼最後的情景?」他問我。

「你想一想,」我說,「最後發生了什麼?」

他臉上出現了努力回想的表情,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只記得很濃的霧,我站在街上等公交車,其他的我不記得了。」

我想起自己第一天離開出租屋走在濃霧裡的情景,經過一個公交車站時響起很多汽車碰撞的聲響,還有一輛轎車從濃霧裡衝出來,隨即慘叫的人聲沸水似的響起。

「你是不是在一個公交車站的站牌旁邊?」我問他。

他想了一下後說:「是,我是站在那裡。」

「站牌上有沒有203路?」

他點點頭說:「有203路,我就是在等203路。」

我告訴他:「是車禍把你送到這裡來的,你衣服上有輪胎的痕迹。」

「我是在車禍里死的?」他低頭看看衣服胸前,「似乎明白了,好像有東西把我撞倒,又從我身上軋過去。」

他看看我,又看看身旁的骨骼們,對我說:「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剛剛過來,」我說,「他們過來很久了。」

一個骨骼說:「你們很快就會和我們一樣的。」

我對他說:「過了春天,再過了夏天,我們就和他們一樣了。」

他臉上出現不安的神色,問那個骨骼:「會不會很疼?」

「不疼,」骨骼說,「就像秋風裡的樹葉那樣一片片掉落。」

「可是樹葉會重新長出來。」他說。

「我們的不會重新長出來。」骨骼說。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過來了:「肖慶。」

「好像有人在叫我。」他說。

「肖慶。」女人的聲音再次響起。

「奇怪,這裡還有人認識我。」他滿臉疑惑地東張西望起來。

「肖慶,我在這裡。」

鼠妹正在走來。她穿著那條男人的寬大長褲,踩著褲管走來。這個名叫肖慶的年輕人愕然地看著走來的鼠妹,鼠妹的聲音走在她身體的前面。

「肖慶,我是鼠妹。」

「你聽起來不像鼠妹,看起來像鼠妹。」

「我就是鼠妹。」

「你真的是鼠妹?」

「真的是。」

鼠妹走到我們跟前,問肖慶:「你怎麼也來了?」

肖慶指指自己的胸前說:「是車禍。」

鼠妹看著肖慶衣服上的輪胎痕迹問:「那是什麼?」

肖慶說:「車輪從這裡軋過去的。」

鼠妹問:「疼嗎?」

肖慶想了一下說:「不記得了,我好像叫了一聲。」

鼠妹點點頭,問他:「你見過伍超嗎?」

「見過。」肖慶說。

「什麼時候見的?」

「我來這裡的前一天還見到他。」

鼠妹轉過身來告訴我們,在那邊的世界裡,肖慶也是住在地下防空洞里的鼠族,她和她的男朋友伍超一年多前認識了肖慶,他們是地下的鄰居。

鼠妹問肖慶:「伍超知道我的事嗎?」

「知道,」肖慶說,「他給你買了一塊墓地。」

「他給我買了墓地?」

「是的,他把錢交給我,讓我去給你買的墓地。」

「他從哪裡弄來的錢給我買墓地?」

鼠妹墜樓身亡的時候,伍超正在老家守候病重的父親。等到父親病情穩定之後,伍超趕回城市的地下住所已是深夜,他沒有見到鼠妹,輕輕叫了幾聲,沒有回答。防空洞里的鼠族們都在夢鄉里,他沿著狹窄的通道走過去,尋找說話的聲音,他覺得鼠妹可能在某一塊布簾後面跟人聊天。他沒有聽到說話的聲音,只聽到男人的鼾聲和女人的囈語,還有嬰兒的哭聲。他又覺得鼠妹可能坐在網吧里在網上跟人聊天,他向著防空洞的出口走去,見到下了夜班回來的肖慶,肖慶告訴他,鼠妹已經不在人間,三天前死去的。

肖慶說,伍超聽完鼠妹在鵬飛大廈跳樓自殺後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兒渾身顫抖起來,連連搖頭說不可能,不可能,然後向著防空洞的出口奔跑過去。

伍超跑進距離地下住所最近的一家網吧,在電腦前讀完鼠妹在QQ空間上的日誌,又看了一篇有關鼠妹自殺的報道。這時候他確信鼠妹已經死了,已經永遠離開他了。

他失去知覺似的坐在閃亮的電腦屏幕前,直到屏幕突然黑了,他才起身走出網吧,見到一個在深夜的寂靜里走來的陌生人,他幽幽地走過去,聲音顫抖地對這個陌生人說,鼠妹死了。

這個陌生人嚇了一跳,以為遇上一個精神病人,快步走到街道對面,走去時還警惕地回頭張望他。

伍超如同一個陰影遊盪在城市凜冽的寒風裡。他在黑夜的城市裡沒有目標地走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長時間,不知道自己走在什麼地方,就是經過鵬飛大廈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一看。他一直走到天亮,仍然沒有走出自己的迷茫。在早晨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里,他嘴裡還在不斷說著,鼠妹死了。

街上迎接伍超的都是視而不見的表情,只有一個與他並肩而行的人,見到他不停地流淚不停地說著,好奇地問他,鼠妹是誰?他獃獃地想了一會兒回答,劉梅。這個人搖搖頭說不認識,拐彎走去了。伍超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聲說,她是我的女朋友。

天黑的時候,伍超回到地下的住所,躺在和鼠妹共同擁有的床上神情恍惚,中間他睡著幾次,又在睡夢中哭醒幾次。

第二天,他沒有淚水也沒有哭聲,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木然聽著地下鄰居們炒菜的聲響和說話的聲響,還有孩子在防空洞里奔跑喊叫的聲響,他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說什麼,只知道有很多聲響起起落落。

他沉陷在回想的深淵裡,鼠妹時而歡樂時而憂愁的神情,一會兒點亮一會兒熄滅。很長時間過去後,他意識到自己接下去應該做的是儘快讓鼠妹得到安息。鼠妹生前有過很多願望,他幾乎沒有讓她滿足過一個,她抱怨過一次又一次,然後一次又一次忘記抱怨,開始憧憬新的。現在他覺得擁有一塊墓地應該是她最後的願望,可是他仍然沒有能力做到這個。

這時候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那些嘈雜聲響里脫穎而出,讓他聽清楚了,這個男人正在講述他認識的一個人賣掉一個腎以後賺了三萬多元。

他在床上坐起來,心想賣掉自己一個腎換來的錢,可以給鼠妹買下一塊墓地。

他走出防空洞,走進那家網吧。他想起以前瀏覽網頁時看到過賣腎的信息,他搜索一下就找到一個電話號碼,他向網吧里的人借了一支圓珠筆,將電話號碼寫在手心裡,走出網吧,走到一個公用電話亭,撥打手心裡的號碼。對方在電話里詳細詢問了他,確定他是一個賣腎的,約他在鵬飛大廈見面。他聽到鵬飛大廈時心裡不由哆嗦一下,鼠妹就是在那裡墜落的。

他來到鵬飛大廈,這裡車來人往,聲音喧嘩,他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一起。一輛又一輛轎車從他身旁的地下車庫進去和出來,他幾次抬起頭,看著大廈玻璃上閃耀出來的刺眼陽光,他不知道鼠妹曾經站在哪裡。

一個穿著黑色羽絨服的人走到他面前,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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