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楊飛——」

呼喚彷彿飛越很遠的路途,來到我這裡時被拉長了,然後像嘆息一樣掉落下去。我環顧四周,分辨不清呼喚來自哪個方向,只是感到呼喚折斷似的一截一截飛越而來。

「——楊飛——楊飛——」

我似乎是在昨天坐下的地方醒來,這是正在腐朽中的木頭長椅,我坐在上面,有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過了一會兒長椅如石頭般安穩了。雨水在飛揚的雪花中紛紛下墜,橢圓形狀的水珠破裂後彈射出更多的水珠,有的繼續下墜,有的消失在雪花上。

我看見那幢讓我親切的陳舊樓房在雨雪的後面時隱時現,樓房裡有一套一居室記錄過我和李青的身影和聲息。冥冥之中我來到這裡,坐在死去一般寂靜的長椅里,雨水和雪花的下墜和飄落也是死去一般寂靜。我坐在這寂靜之中,感到昏昏欲睡,再次閉上眼睛。然後看見了美麗聰明的李青,看見了我們曇花一現的愛情和曇花一現的婚姻。那個世界正在離去,那個世界裡的往事在一輛駛來的公交車上,我第一次見到李青的情景姍姍而來。

我的身體和其他乘客的身體擠在一起搖搖晃晃,坐在我身前的一個乘客起身下車,我側身準備坐下之時,一個身影迅速佔據了應該屬於我的座位。我驚訝這個身影捕捉機會的速度,隨即看見她美麗的容貌,那種讓人為之一驚的美麗。她的臉微微仰起,車上男人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忘返,可是她的表情旁若無人,似乎正在想著什麼。我心想她搶佔了我的座位,卻沒有看我一眼。不過我很愉快,在擁擠嘈雜的路途上可以不時欣賞一下她白皙的膚色和精美的五官。大約五站路程過去後我擠向車門,公交車停下車門打開,下車的人擠成一團,我像是被公交車倒出去那樣下了車。我走在人行道上時,感覺一陣輕風掠過,是她快步從我身旁超過。我在後面看著她揚動的衣裙,她走去的步伐和甩動的手臂幅度很大,可是飄逸迷人。我跟著她走進一幢寫字樓,她快步走進電梯,我沒有趕上電梯,電梯門合上時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看著電梯外面,卻沒有看我。

我發現和她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那時候我剛剛參加工作。我是公司里一個不起眼的員工,她是明星,有著引人矚目的美麗和聰明。公司總裁經常帶著她出席洽談生意的晚宴,她經歷了很多商業談判。那些商業談判晚宴的主要話題是談論女人,生意上的事只是順便提及。她發現談論女人能夠讓這些成功男人情投意合,幾小時前還是剛剛認識,幾小時後已成莫逆之交,生意方面的合作往往因此水到渠成。據說她在酒桌上落落大方巧妙周旋,讓那些打她主意的成功男人被拒絕了還在樂呵呵傻笑,而且她酒量驚人,能夠不斷乾杯讓那些客戶一個個醉倒在桌子底下,那些爛醉如泥的客戶喜歡再次被李青灌得爛醉如泥,他們在電話里預約下一次晚宴時會叮囑我們的總裁:

「別忘了把李青帶來。」

公司里的姑娘嫉妒她,中午的時候她們常常三五成群聚在窗前吃著午餐,悄聲議論她不斷失敗的戀愛。她的戀愛對象都是市裡領導們的兒子,他們像接力棒一樣傳遞出這部真假難辨的戀愛史。她有時從這些嚼舌根的姑娘跟前走過,知道她們正在說著她如何被那些領導兒子們蹬掉的傳言,她仍然向她們送去若無其事的微笑,她們的閑言碎語對於她只是無需打傘的稀疏雨點。她心高氣傲,事實是她拒絕了他們,不是他們蹬掉了她。她從來不向別人說明這些,因為她在公司里沒有一個朋友,表面上她和公司里所有的人關係友好,可是心底里她始終獨自一人。

很多男子追求她,送鮮花送禮物,有時候會同時送來幾份,她都是以微笑的方式彬彬有禮抵擋回去。我們公司里的一個鍥而不捨,送鮮花送禮物送了一年多都被她退回後,竟然以破釜沉舟的方式求愛了。在一個下班的時間裡,公司里的人陸續走向電梯,他手捧一束玫瑰當眾向她跪下。這個突然出現的情景讓我們瞠目結舌,就在大家反應過來為他的勇敢舉動歡呼鼓掌時,她微笑地對他說:

「求愛時下跪,結婚後就會經常下跪。」

他說:「我願意為你下跪一輩子。」

「好吧,」她說,「你在這裡下跪一輩子,我一輩子不結婚。」

她說著繞過下跪的他走進電梯,電梯門合上時她微笑地看著外面,那一刻她的眼睛看到了我。她看見我不安的眼神,她的冷酷,也許應該是冷靜,讓我有些不寒而慄。

歡呼和掌聲不合時宜了,漸漸平息下來。下跪的求愛者尷尬地看了看我們,他不知道應該繼續跪著,還是趕緊起身走人。我聽到一些奇怪的笑聲,幾個女的掩嘴而笑,幾個男的互相看著笑出嘿嘿的聲音,他們走進電梯,電梯門合上后里面一陣大笑,大笑的聲音和電梯一起下降,下降的笑聲里還有咳嗽的聲音。

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當時他還跪在那裡,我想和他說幾句話,可是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他看看我,臉上掛著苦笑,好像要說些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他低下頭,把那束玫瑰放在地上,緊挨著自己的膝蓋。我覺得不應該繼續站在那裡,走進空無一人的電梯,電梯下降時我的心情也在下降。

他第二天沒來公司上班,所以公司里笑聲朗朗,全是有關他下跪求愛的話題,男男女女都說他們來上班時充滿好奇,電梯門打開時想看看他是否仍然跪在那裡。他沒有跪在那裡讓不少人感到惋惜,似乎生活一下子失去不少樂趣。下午的時候他辭職了,來到公司樓下,給他熟悉的一位同事打了一個電話,這位同事拿著電話說:

「我正忙著呢。」

這位放下電話後,揮舞雙手大聲告訴大家:「他辭職了,他都不敢上來,要我幫忙整理他的物品送下去。」

一陣笑聲之後,另一位同事接到他的電話,這一位大聲說:「我在忙,你自己上來吧。」

這一位放下電話還沒說是他打來的,笑聲再次轟然響起。我遲疑一下後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辦公桌那裡,先將桌上的東西歸類,再將抽屜里的物品取出來放在桌上,然後去找來一個紙箱,將他的東西全部裝進去。這期間他給第三位同事打電話,我聽到第三位在電話里告訴他:

「楊飛在整理你的東西。」

我搬著紙箱走出寫字樓,他就站在那裡,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我把紙箱遞給他,他沒有正眼看我,接過紙箱說了一聲謝謝,轉身離去。我看著他低頭穿過馬路,消失在陌生的人流里,心裡湧上一股難言的情緒,他在公司工作五年,可是對他來說公司里的同事與大街上的陌生人沒有什麼兩樣。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坐下後,有幾個人走過來打聽他說了什麼,他是什麼表情。我沒有抬頭,看著電腦屏幕簡單地說:

「他接過紙箱就走了。」

這一天,我們這個一千多平米的辦公區域洋溢著歡樂的情緒,我來到這裡兩年多了,第一次有這麼多人同時高興,他們回憶他昨天下跪的情景,又說起他以前的某些可笑事情,說他曾經在一個公園散步時遭遇搶劫,兩個歹徒光天化日之下走到他面前,問他附近有警察嗎?他說沒有。歹徒再問他,真的沒有?他說,肯定沒有。然後兩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要他把錢包交出來……他們哈哈笑個不停,大概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笑,後來我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里,不想去聽他們的說話。有兩次因為文件要複印,我起身時與她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就坐在我的斜對面,我立刻扭過頭去,此後不再向那裡看去。後來有幾個男的走到她面前,討好地說:

「不管怎樣,為你下跪還是值得的。」

我聽到她刻薄的回答:「你們也想試試。」

在一片鬨笑里,那幾個男的連聲說:「不敢,不敢……」

那一刻我輕輕笑了,她說話從來都是友好的,第一次聽到她的刻薄言辭,我覺得很愉快。

公司的年輕人裡面,我可能是唯一沒有追求過她的,雖然心裡有時也會衝動,我知道這是暗戀,可是自卑讓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我們的辦公桌相距很近,我從來沒有主動去和她說話,只是愉快地感受著她就在近旁的身影和聲息,這是隱藏在心裡的愉快,沒有人會知道,她也不會知道。她在公關部,我在營銷部,她偶爾會走過來問我幾個工作上的問題,我以正常的目光注視她,認真聽完她的話,做出自己的回答。我很享受這樣的時刻,可以大大方方欣賞她的美麗容貌。自從她用近乎冷酷的方式對待那位下跪的求愛者之後,不知為何我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可是她經常走過來問我工作上的事,比過去明顯增多,每次我都是低著頭回答。

幾天後我下班晚了一點,她剛好從樓上管理層的辦公區域乘電梯下來,電梯門打開後我看見她一個人在裡面,正在猶豫是否應該進去,她按住開門鍵說:

「進來呀。」

我走進電梯,這是第一次和她單獨在一起,她問我:「他怎麼樣?」

我先是一愣,接著明白她是在問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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