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二零一一 黃花崗一百年後

二零一一年,黃花崗一百年後。

這一年可真熱鬧,黃花崗一百年、辛亥革命一百年、「中華民國」亡國六十二年、偽政府祖師爺蔣介石死後三十六年、蔣介石犬子蔣經國死後二十三年、蔣經國走狗接班人馬英九冒領「中華民國」「建國百年」,三月二十九日,早上九點,林光烈來到了圓山「忠烈祠」。

圓山「忠烈祠」開放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九點到那裡,正好趕上開門。就在五十年前的同一天,就在這裡,林光烈窺視著莫紀彭。五十年過去了,莫紀彭墓草久宿,林光烈也垂垂將老,今天是黃花崗一百年,黃花依舊,故老已別,林光烈沒有任何感慨,感慨是某種程度的弱者表現。林光烈匆忙得很,他正忙於做張良式的復仇。

「黃石公」出現了,遠遠的走過來。九年不見,大家以老還老,好像扯平了什麼。

「王宇,真有你的!你真老而不死,說九年,就九年。」說著,兩人緊抱在一起、兩隻老手緊握在一起。

「林光烈,你還不是一樣。對我說來,你是少壯派,你只七十六歲,我大你八歲,八十四了,上次見你正是我七十六歲的年紀,如今你趕上上次的我,但我還是走在你前面。」

「前面?你神氣什麼!你只是比我早死而已。」

「在『忠烈祠』這鬼地方,早死晚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麼定它的坐標。」

「你說得太玄了,什麼坐標?坐什麼標?」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盼這一天,盼了五十年了。」

「你這老屌賣什麼關子?」

「關子可大了。我們先進去看看。」

兩人扶持著,慢慢走進「忠烈祠」。

在「戡亂復國烈士」區,王宇停了下來。

密密麻麻的,一排排牌位在罰站似的佇立著。王宇滿臉嚴肅,直盯著一個左上角的牌位。是專註、是忘我、也是發愣。

「王宇,我看到你不笑的時候。」

王宇驀然回頭,立刻擠出了笑。這笑,笑得很反射動作,你無從懷疑是真是假,因為不論真假,總得有點剎那給大腦決定,但是,王字的笑無需大腦決定,他的肌肉就是大腦、他的大腦就是習慣、他的習慣就是反射,你可以亂用一通心理學在他臉上,他都一概適用。不過,他無需心理學,他的生理學打敗了心理學。

「你看到了什麼?」王宇故作冷言冷語:「你在我背後,你只看到我的後腦勺,你怎麼知道我沒笑?我一個人也在笑,不一定是哈哈哈那種,而可能是嘻嘻嘻那種,也可能沒有聲音,我在冷笑、在暗笑、在嘲笑、在奸笑、在偷笑,我一個人,不要笑給誰看,事實上我在自己對自己笑。你看,我不是在笑嗎?」

「你在笑,沒錯,可是那是『皮笑肉不笑』,肉笑了又怎樣,你事實上在慘笑、在苦笑。如果慘笑、苦笑算是笑的話,我看到你是在笑,慘笑和苦笑。你呀,王宇,可以有理由慘笑、苦笑,但我奇怪你對著『忠烈祠』的鬼牌位做什麼慘笑苦笑,如果非要笑,你可以做別的種類的笑。」

「比如——」

「比如獰笑。」

「獰笑?獰笑太多仇恨了,笑是有益健康的,但獰笑顯然不算。不過,獰笑有益於展現正義。正義之士應該有點獰笑、來點獰笑。當正義伸張的時候,當壞人被打倒、躺在地下的時候,你來點獰笑,做得意狀,似乎也不錯呢。」

「照你這麼說,你剛才應該正在獰笑,獰得快射精了,被我撞見了,是不是?」

「哈哈,媽的,我對這鬼牌位獰個什麼?射什麼精?」

「牌位,牌位象徵的是什麼?讓我告訴你,牌位就是中國古文字中的『且』字,就是雞巴造型。古人生殖器崇拜,就崇拜起雞巴來了。慣終追遠,就崇拜起祖宗的雞巴來了。並且,為了雞巴的需要,就出現『且』字在旁的『祖』字、祖宗的『祖』字,就是崇拜老祖宗的雞巴。所以呀,每個『且』字,就是每個翹起來的雞巴,翹起來幹什麼,射精呀,傳宗接代呀!」

「原來如此。畢竟你林光烈學問大、眼力不凡,進了『忠烈祠』,眼之所見,雞巴林立。但你有否想過,你見到的,都是死雞巴?你見到的唯一活雞巴,在我王宇身上。」

「扯出你來幹什麼?你又不是先烈。」

「不管是真先烈或假先烈,至少有一點是真的,就是他們都是死了的人了,但左上角那位牌位上的先烈,卻到今天還沒死呢。」

「今天還沒死?」

「今天還沒死。」

「還活著?」

「還活著。」

「我知道有過人沒死,以為他死了,就進了『忠烈祠』的,像太原五百完人。但五十年下來、幾十年下來,沒死的也死光光了,哪有活的?你胡扯什麼?」

「太原五百完人,當年把他們送進『忠烈祠』時,有的還沒死,還是沒完的完人,你說的沒錯,但現在他們都死了。我說的是指令天還沒死的一個。」

「他是誰?他現在在哪?」

王宇沉默不語,盯著林光烈看,神秘兮兮的。

「你他媽的看什麼?他是誰?他在哪?」

王宇點著頭,低了頭,又抬了頭。「悶了這麼多年,就說了吧,林光烈啊,聽好、聽好,他是誰?他是我!他在哪裡?他就正在你眼前!剛才你問『扯出你來幹什麼?你又不是先烈』,其實我就是先烈!」

「媽的王宇,你瘋了?」

「媽的你聽好,我沒瘋!」王宇順手一指,指向左上角。「看好,看看左上角那名字,叫什麼,你念出來。」

「叫什麼?好像叫『宋宇』。」

「那就對了,就是『宋宇』,他就是我。你永遠做夢也想不到,我就是他,我就是先烈『宋宇』。」王宇手指的方向是清楚的,像一束光線,聚焦在那塊牌位上。

「什麼?」太荒謬的聲音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人的反應常常是以為聽錯了。

「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王宇平靜、緩慢的說,「我就是先烈『宋宇』,貨真價實的『宋宇』。宋楚瑜的宋、宇宙的宇。」

「你是他?」懷疑的。

「我是他。」篤定的。

「你瘋了?神智不清了?」

「我沒瘋,神智很清,清楚得很,我是他。我就是他。」

「他是死人啊!你說什麼?」

「他不是死人,他只死了他的名字。他人活著,一直活著,只是老了。」

「我真搞不懂你,你這樣說,不是發神經,就是開玩笑吧?」

「看我,看著我。」王宇一臉嚴肅,「看我的樣子,像發神經或開玩笑嗎?」

仔細端詳以後,「真的不像。」

「因為有真相,所以真的不像。」

「再過兩天才是愚人節,你這老王八蛋過早了。」

「是你的節,你們一路被偉大領袖騙,不是愚人是什麼?哈,豈止今天是愚人節,天天都是愚人節啊。」王宇恢複了一部分愛開玩笑的毛病,一臉嚴肅的樣子,緩和多了。

「被偉大領袖騙?我想不能包括我,我是玩歷史這一行的,歷史真相我最清楚,騙我嗎?休想!」

「不騙你嗎?你禁得住孟子說的,只要騙子行騙得法,連君子人也一樣把你騙倒,今天我不來,不站在這個牌位下面,我看你就不知道這個牌位的先烈是假的、並且還活著的,你就照樣被騙。」

「可是,就算你說得對,這個牌位是名存實不亡、是人不死留名,你怎麼證明呢?怎麼證明他就是你呢?」

「誰要證明呢?五十年來,我就是努力不去證明,我才活到今天。五十年前,當這牌位剛立在這兒的時候,我要大呼小叫,說他是我,說你們搞錯了,我還能活到今天嗎?」

「你越說越玄了,今天你吃錯藥了吧?」

「你懷疑我神智不清、又懷疑我發神經、又懷疑我開玩笑、又懷疑我吃錯藥,你一路懷疑我,一直不信我說真的、玩真的,是不是?」

「是。除非你證明給我看。反正五十年過去了,偉大領袖也變成偉大死鬼了,你還怕什麼,證明給我看呀,只給我看,有一點點證明,我就信你。」

「說得也是,想想看,今天約你到圓山『忠烈祠』來,為的是什麼?坦白告訴你老弟,就是要你看看你老哥王宇的祖宗牌位、先烈牌位,然後現身說法,拆穿個大秘密給你看,不是嗎?」

林光烈拍了一下腦袋。「越說越像了。但是沒有證據,又怎麼相信你一面之詞呢?除非我也瘋了。」

「證據?」王宇把頭一揚,「當然有證據。證據不在別處,就在我屁股上。」他把屁股一拍,神色篤定。

「哈!」林光烈笑起來,「果然是胡扯!亂向死人認親、向木頭牌位認自己,不要聽你胡扯,我們走!」伸手拉他。

「走!立刻走,走到廁所去,我就脫給你看,我給你看你老哥屁股!看證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