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二零零二年 黃花崗九十一年後

二零零二年,黃花崗九十一年後。

二零零二年五月二十六日,李師科死後二十年的忌日清早,林光烈老排長第一次出現在故士官長「李師科廟」的前面。從退伍後,他第一次跟軍中袍澤走得這麼近,雖然袍澤只是一尊水泥塑像,但是,多年來一直好奇的老排長,還是走過來了。這一水泥塑像,竟是老排長同軍中袍澤的唯一線索了。

四十年過去了,林光烈除了一篇《為老兵李師科喊話》,他跟老袍澤斷了線了,四十年前的退伍,無異生離與死別。四十年來,林光烈一路從事反抗偽政府的行動,出入法庭與監獄,早已變成黑戶一個、欽定要犯一名,沒有幾個人同他自始至終交朋友了,他也有意的息交絕遊,不交什麼朋友了。四十年前軍中袍澤那一段交往,早已是隔世、是過眼雲煙。袍澤們的下場,可想而知,他們是弱者中的弱者,大體上是不堪聞問了。

在「李師科廟」前,林光烈靜靜端詳著。塑像是粗糙的,在「無天禪寺」廟外,像是尊違章建築,倒也恰如李師科的真身。李師科一生都活在句點內,卻死在驚嘆號里,最令人們懷念。雖然,《為老兵李師科喊話》一文,為這位袍澤一訴衷情,但是,在生死線外,李師科壯烈的一面,卻應該再加特寫。可惜的是, 一切線索好像都斷了。李師科連個理骨之地都沒有了,有的只是這個小廟,事實上,也不算是廟,哪有「四面通風全有天」的廟?

站在塑像面前,林光烈想著:李師科是小人物,但在李師科身上,我們看到小人物的覺悟,他沒有大將軍陳儀那種大開大闔、策動反蔣;他是小人物,他的視野和範圍都有限,但在他的有限里,做到極限。還有,他毫不怕死,和大將軍一樣。古人說「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這句話,正該是對李師科說的,他被槍斃時,死得和大將軍一樣有氣魄。

白色恐怖時期,多少人被槍斃了,位階最高的,莫過於陳儀了。但他是欽定要犯、死後埋骨荒墳,連個卧不更名的自由都沒有,陳儀的墓碑上的名字叫「陳退素」,誰知道那是因愛國而死的陳儀呢?

一九五零年六月十八日,大清早起,陳儀在囚所被喚醒,執行死刑的命令遞到他手中。他說了聲「好吧」,便囑咐唯一隨身的廚子,準備湯水,沐浴更衣。他從容不迫,攬鏡整容,打好了領帶。按照慣例,左右捧上了給囚犯的酒肉,陳儀把手一揮,說:「用不著,走吧!」兩個軍人上前扶持,他又將兩臂一甩,拒絕了,昂首闊步走了出去,上了一輛指定的吉普。車抵刑場,他安詳的下了車,回頭對執刑的說:「向我頭部開槍。」便大步向前走去,口中頻頻說著:「人死,精神不死!人死,精神不死!」就這樣的,陳儀壯烈的死去,由同父異母兄弟脫下血衣,把他火化,幾年以後,偷偷埋在觀音山的墓地里。此後罕人掃祭,早成荒墳了。但林光烈走了一趟,看到了它。

地點在台北縣五股鄉吉福村,先得下車,向山坡步行。在孝義路四十七巷前,左轉進入公墓。公墓很雜亂,東一個墳、西一個墳,千墳一律,沒有任何特色。但是,再往前走、往上走,卻遙見一片竹林,氣象稍異。竹林所在,是一片陡地,爬上陡地,經過了幾座較大的墳,便到了竹林。陳儀的墓就赫然出現。

首先給人的印象是,這真是一座神秘的墳!它四邊以巨石為壘,中間又以巨石凸堆成半個圓球,砌成主墳,看來結實無比,不像個墳,倒像個碉堡。墳前有一矮碑,上刻「陳公退素之墓」六個大字,書法隸中帶顏,亦少俗氣。報上說這塊墓地風水上屬於「蛇穴」,蛇頭是當地陳姓家族祖先合葬的地方,陳儀之墓則位於蛇腹的部位。風水師強調,人站立時以雙腿最有力,躺下時則是呼吸系統最旺盛,而蛇以腹爬行,雖不若蛇頭綜觀全局,但其氣息卻是綿延流長、有利子孫。又說墓地剛好佔住「財位」,加上刻意避開蛇頭肅殺的霸氣,應屬「調珠寶」的格局,有利子孫「坐擁財富」。這些風水鬼話,林光烈完全不信。林光烈從陳儀墓上,遙望觀音山主峰、遙望公墓的天壇頂式納骨塔,別有所思。陳儀一生清廉,他在台灣做「總督」時,他的日本貴族出身的太太,每天要提菜籃親去市場買菜。他們膝下無兒女,只過繼了哥哥的一個女兒。妻女後來都留在大陸,窮困不堪。他的日本太太甚至要出售陳儀的上將軍裝,以換溫飽,後為中共當局得知,酌予救濟。以這樣空前絕後的遭遇,還說有利子孫「坐擁財富」,妖妄之言,真是滑稽。在墳旁邊,林光烈遙想墓中人當年的叱吒風雲、遙想他的正氣霸氣、遙想他的敢做敢當、遙想他的捨生取義、遙想他的視死如歸……覺得他真的不愧為將軍;而凄涼卧此,如此奇墳,又真不愧為將軍之墳。台灣的將軍之墳多了,可說豪墓成群。但這些將軍,無一不是敗軍之將,縱死後還擁「佩虎符、坐皋比」的聲勢,其墓無一足觀。但這裡的墓中人陳儀卻是例外。這位將軍為求仁得仁而死、為不甘做蔣氏鷹犬而死。更有鮮明對比的是,他死在他親來光復的島上。在島的對岸福建省,他曾做過主席,離職時他感慨說:「五年後,閩人當思我。」不到五年,福建人懷念了他。可是,台灣呢,他錯了,台灣是無情之島,不到五年,他伏屍在萬人空巷歡迎他的同一地方。並且,漫長的半世紀之後,還要受人唾罵,雖孤墳遠引,但尿與口水仍追蹤而至。——台灣是無情之島,出此可見。陳儀有恩於台灣,但台灣人卻中了蔣介石的宣傳,恩將仇報,把陳儀醜化,這是不對的。但台灣人聽不到也聽不進,人們不習慣聽到推翻他自己一直相信的,不然的話,「替罪羊」也不會流行於世了。林光烈在陳儀墳上,臨走時候,回頭再望了一眼。驀然間,他想起吉林省集安縣的那座「將軍墳」。那墳也用巨石壘成,因石塚高大,迥非尋常,故人稱為「將軍墳」。不過,那種一千四百年前的古高句麗王陵寢,空有華麗,不見悲情,更無殺身成仁的傳奇繚繞其間,只是古迹而已。但眼前這座將軍墳呢,卻別具氣象,並且氣象萬千。那氣象不是風水、不是「蛇穴」,而是風生水起,龍眠其間。孔子驚訝老子「其猶龍乎?」一個將軍,身為封疆大吏,放著世俗的榮華富貴不去追求,卻獨行其是、之死靡它、肝腦塗地、強項不屈,除了「龍」外,又是什麼呢?

「這條『龍』,總算死後還有了龍眠之地。但李師科呢?卻死無葬身之地!不但李師科,我們死了,也未必有葬身之地。」林光烈想著。「其實,李師科比陳儀更風光呢,他雖然不知歸骨何處,但他死後,靈魂不遠,竟有廟立起來、像塑起來,在這個時代,人死了,能夠被立廟塑像紀念的,又有誰呀?」林光烈自問自答:

「只有李師科和蔣介石。」

「怎麼?蔣介石也有小廟?」

「在朝淡水的公路邊,有一個。把蔣介石當神來拜。」

「人間真無奇不有,到處都有死硬派。」

「一開始立廟,都比較單純,如你所說,是真實信徒,是死硬派。可是到後來,所有的神像都變成了財神了,從恩主公廟開始,恩主公廟的主神是關公,可是拜關公是為了求財,把不愛錢的關公當成財神來拜,多叫關公哭笑不得啊!」

「蔣介石那小廟,也被財神處理嗎?」

「也被財神處理。」

「李師科的呢?」

「很不幸,也財神不誤。」

「天啊!」

「其實把李師科當財神,也不無道理,至少他是義盜、是俠盜呢。雖然錢不多,不像蔣介石搶走了全中國國庫的黃金,人家老蔣可是大財神呢。」

李師科被當成財神,其實是被當做山寨版的財神。善男信女頂禮正統的神袛,但也偶爾破格,信一下義賊俠盜。李師科塑像一邊,本來有個義賊廖添丁的,颱風吹倒了廖添丁,就只剩下李師科了。

林光烈注目這個颱風肆虐後的廟景,實在太寒磣了。

一根指頭在林光烈背後點了一下。

林光烈回頭,驚訝極了,他看到的是誰,不是別人,竟是闊別四十年的王排長王宇!

四十年算什麼,四十年對雙方說來,只是高速的不偕而老,雙方的音容笑貌,誰都沒變。因為雙方都老了四十年,好像互相抵消了,誰也沒老。或者說,誰也不再年輕了。

「怎麼會是你?王排長、王宇!」

「怎麼會不是我?我在你背後,一看就知道是林光烈林排長,陰魂不散,陰魂遊走到士官長『李師科廟』上來了。」

「太巧了,太巧了!」

兩人緊握了手。

「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會像見到鬼一樣見到你,今天就是這一天,一點也不巧,是命中注定啊,你躲了四十年,今天被逮到了,被我和李師科逮到了。」

「太巧了,你來幹什麼?」

「來逮你啊。」

「我是那麼好逮的?逮我,國民黨就干過,結果他們前途有限、後患無窮。」

「國民黨錯在太寬大了,居然把你放出來了。」

「放出來了也誤我青春多少年。我今年六十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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