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一九八二 黃花崗七十一年後

那真是漫長漫長漫長的一場喪禮,從一九四九拖到一九五九、六九、七零、七一、七二、七三……還沒完呢。

先是給「中華民國」辦喪禮的,拖到辦喪禮的大老闆死了。於是開始給自己辦喪禮,小老闆死了。小小小小老闆,包括婚生的和私生的,都一個接一個死了。追隨大小老闆的走狗族也死了。連陽明山公墓都客滿了,新起的公墓一片接一片開闢了、新蓋的靈骨塔一座接一座造起來了。

一九八二年,黃花崗七十一年後。

莫紀彭死了十年了,林光烈出獄四年了,白色恐怖終於掃到了他,他坐了多年大牢,總算出獄了。

林光烈試著打聽莫紀彭埋骨何處,可是沒人知道。人們知道的,只是慈湖、慈湖、慈湖,那是一連五任所謂「總統」的暫厝所在。在這偽總統第五任就職之日,他的兒子做了偽行政院長。有諷刺意味的是,兒子做行政院長的任命,竟是執政黨中央常會決議「籲請」偽總統「徵召」貴兒子而來的。「中華民國」第一任總統袁世凱啊,他會服氣嗎?袁世凱後來要做皇帝不做總統,他失敗了、兒子接班失敗了;但蔣介石呢?他表面上沒做皇帝,但事實上他成功了、兒子接班成功了。蔣介石歸骨慈湖,祭文上哀悼著「龍馭」、「崩逝」,門坊上石雕著「陵寢」,不是皇帝,誰敢這樣僭越呢?可憐的「中華民國」啊、可憐的「天下為公」啊、可憐的莫紀彭啊、可憐的「締造民國七十二烈士」啊……一切名義與正義、都淪為蔣家天下的墊腳石了。

那真是漫長漫長漫長的一場喪禮。

都以為歲月過去了,人世停下來了。

其實人世過去了,歲月停下來了。

歲月停下來了。歲月坐視人世的衰變與死寂。那曲線不是朝陽的,而是落日的。日曆從一九六一撕到一九八一,撕下的,不過是一張又一張作廢的紙,但是,撕裂的心靈,又歸泊何處呢?

圓山「忠烈祠」的牌位,一層層蒙上新的塵土;告朔餼羊的祭典,一波波輪換新的衣冠。「民族救星」終於使民族得救了,他在「中華民國」亡國二十六年後,放掉了眼冒金星的民族,一具黑棺,寄厝在慈湖之畔。他的兒子雖接掌了全部政權,但是接掌不了全部淫威,落日更落了。

被奴役的人們撈到一點喘息,但也擺明了青春不再。十七師的番號改了又改、撕下來的老兵,星散在島上山之巔、水之湄、和公寓門口管理台的後面。最後,當他老得認不清訪客、倒不動垃圾,他被掃入「榮民之家」,在一塊草席的空間里,耗掉四大皆空的歲月。

在喪禮進行曲中,有個人彷彿是個例外,他是一名計程車司機。

蔣介石的太子接班了,有了一點變化。島上人口多了,計程車也多了。

為了搶生意,計程車司機龍蛇雜處著。其中一位,非龍非蛇,而是一條馬陸。馬陸是智慧型的節肢動物,圓柱形,約由三十個同形環節組成,有單眼數只、短觸鬚一對,它智慧,因為它會裝死。你碰碰它看,它立刻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龍就會動,會被屠龍;蛇就會動,會被斬蛇,但馬陸不動。馬陸要想想看,才會動。

馬陸的名字,叫李師科。

李師科因為退伍退得比別人早,他躲過了直接送往「榮民之家」的「優遇」,他在人海里,有個掙扎的機會,就是開上計程車。

一九八二年到了,開了多年計程車的李師科,有了驚人之舉,他變成獨行俠、搶了銀行。這就是轟動一時的「李師科事件」。

「李師科事件」發生後,人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直到一篇文章振聾醒聵,闡明了原委,李師科的真正懷抱,才大白於世。

文章是預備軍官寫的,題目是——

為老兵李師科喊話

文章如下:

土地銀行搶案說破案了,報紙滿版、電視滿檔、警察滿面堆笑、內政部長滿口胡言——竟要全國人民做警察耳目,處處一片叫好聲,一點也不奇怪。

奇怪的倒是這名嫌犯——計程車司機李師科。一般認為他會去酒廊賭場,他卻不吃不喝不抽不賭;一般認為他是江洋大盜,他卻身材瘦小相貌和善;一般認為他有犯罪習慣,他卻紀錄清白全無前科;一般認為他是年輕小夥子,他卻年過半百五十有六了。

更奇怪的是,認識李師科的人,對他都是一片讚揚之聲:「老實」,「誠懇、和善」,「客氣」,「義氣」,「豪爽」,「人緣不錯」,「生活很儉樸」,「不但尊敬老年人,更疼愛小孩子」,「在長巷弄里,他是可人的『糖伯伯』」,「如果他是個偽裝的好人,怎麼可能十幾年來一點破綻都沒有?」「好多的鄰居,都沒有人說李師科是個『壞人』!」

不但如此,李師科在鄰居辦喜事的時候,免費提供計程車隊;在乘客遺落物品時候,主動送到廣播電台;在自己吃饅頭喝白水時候,花一千元為小朋友們買玩具;在綠燈戶見到那些可憐女人時候,加倍給她們賣肉錢!

而李師科自己,卻一二十年,長在陋巷之中,房間只有三坪大,被床、破桌、破椅,一切都是破的,包括一顆對國家破碎的心。

中國農民的凄涼身世

李師科生在一九二七年三月五日,是山東昌樂人。他在家鄉念小學時候,日本侵略中國,他書也不念了,上山去打游擊,那時他十幾歲,已用槍聲和行動,證明了他是愛國者。

李師科是中國農民,在抗戰勝利後,他想解甲歸田,重新回到家鄉和土地,但是,巨掌攔住了他,他要繼續愛國下去,他一次又一次的參加戰鬥,在槍林彈雨中,他只被打敗,沒被打死;最後,他跟到台灣。他眼看政府退後,自己卻不能退伍,因為,正如政工人員所說:「國家需要他!」

「國家需要他!「國家需要他!」在國家的需要下,李師科付出了他的二十歲、付出了他的三十歲、付出了他的四十歲,付出了他的青春和自由,付出了他的血汗與眼淚。為了防守台灣,他不準退役而不斷服役,不準結婚也無力結婚。直到他老了、病了,才獲准自軍隊離開。

在一九六零年代,我做預備軍官第八期排長,在野戰部隊中,見過成千上萬李師科型的人物。他們省籍容有不同,性格自有各異,但在風沙里、在烈日里、在惡臭的營房裡、在粗糲的伙食里、在昏暗的燈光里、在迷茫的回憶里,他們卻有著共同的身世與凄涼。

他們絕大多數是中國農民,他們勤勞、樸實、忠厚、愚魯,他們愛鄉土、愛母親、愛老婆、愛小孩小狗、愛成長中的稻田與麥穗。但是,當政府不再能保護他們,他們反倒被政府拉去,拉去保護那永遠保護不完的政府。他們有的是上街買菜,就一去不回;有的是新婚之夜,就被從床上拉起。從此就遠離了屬於自己的一切,自己屬於國家了!

自己屬於國家了

唐詩里寫古代拉夫的情形,寫「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的凄慘,其實一千年後,還在中國變本加厲的重演著。據紅十字會會長的調查,在貴陽的一個壯丁收容所里,就有這樣的慘象:

我曾經和廣州來的壯丁談話,我問:「你們從哪裡來的?」他們說:「廣東曲江來的。」「你們一共有多少人?」他們說:「我們從曲江動身的時候有七百人,可是現在只剩下十七個人了!」我說:「怎會只剩了十七個人呢?是不是在路上逃跑了!」他們說:「先生,沒有人逃跑啊!老實說,能逃跑到哪裡去呢?路上好多地方荒涼極了,不但沒有東西吃,連水都沒有的喝。我們沿途來,根本沒有準備伙食,有的地方有得吃,吃一點,沒有吃的,就只好挨餓。可是路卻不能不走。而且好多地方的水啊,喝了之後,就拉肚子。拉肚子,患痢疾,又沒有葯,所以沿途大部分人都死了。」聽了這些話,我不禁為之悚然!當時那十七人中有幾個病了,有幾個仍患痢疾,我便找醫生給他們診治。照那情形看來,我相信他們的確沒有逃跑,像那荒涼的地方,不但沒有飯吃,喝的又是有傳染病菌的溪水,能逃到哪裡去呢!

我看到好多壯丁被繩子栓在營里,為的是怕他們逃跑,簡直沒有絲毫行動的自由,動一動就得挨打了,至於吃的東西,更是少而粗糲,僅是維持活命,不令他們餓死而已。在這種殘酷的待遇下,好多壯丁還沒有到達前線就死亡了。那僥倖未死的一些壯丁在兵營里受訓練,大多數東倒西歪地站也站不穩。這是因為長途跋涉,累乏過度,飲食又粗劣而不潔,體力已感不支,又因西南地方惡性瘧疾流行,因此,一般壯丁的健康情形都差極了!

押送壯丁的人,對於壯丁的死亡,似毫無同情心,可能因為看得太多,感覺也就麻木了。

我在湘西廣西的路上,屢次看見野狗爭食那些因死亡而被丟掉的壯丁屍體,它們常因搶奪一條新鮮的人腿,而紅著眼睛厲聲低吼,發出極其恐怖的叫聲,令人毛骨驚然!有的地方,壯丁們被埋起來,但埋的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條腿或一隻腳在地面上,有的似乎還在那邊抽搐著,可能還沒有完全死去,便給埋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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