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黃昏絢麗燦爛,美得好像天地間只有安詳與光明。

晚風中,齊之芳和肖虎一塊兒捆紮著油毛氈棚子。

肖虎撿起落在地上的一串兒用不同形狀的碎鐵片做成的風鈴,打算重新掛到棚子的一根杆子上,就在這時,風鈴發出木琴般的清脆音節。

齊之芳猛地回過頭,肖虎注意到她神色的變化。

「怎麼了?」肖虎道。

齊之芳眼神一黯:「那是王東做的。」

「那你怎麼不掛上呢?多好聽啊!」

「王東走了以後,我就把它摘下來了。要不一聽到它響,我就心驚肉跳。夜裡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聽見這聲音,我就醒了,能醒到天亮。風大的時候,我聽著它,一宿一宿地坐著——」齊之芳說著說著說不下去了。

肖虎心疼地看著她,把風鈴摘下來。

不想齊之芳卻道:「沒事兒,掛那兒吧。過去孩子迷路了,丟魂了,老人們都到野地里去喊,給孩子招魂,說不定,這個聲音也能把王東招回來。媽想兒子的時候,兒子說不定也在想媽。」

肖虎嘆了一口氣,安慰齊之芳道:「一定會找到王東這孩子的。遇到什麼辦不成的事兒,解放軍都能辦成。我會告訴偵察連陳連長,只要一找到王東,立刻發電報給我。」

風鈴叮叮咚咚地響了,宛如奏響了一支童稚而單純的奏鳴曲。

王東最後還是肖虎的老戰友給找到的。

就在肖虎對齊之芳許下承諾約有一個月之後,某日,神情木然的齊之芳正在單位「嘀嘀嗒嗒」的收發報聲音中神情恍惚地抄報。她突然發現抄收下來的電文在她眼前形成一個句子:「消防總隊肖虎書記收」。

齊之芳一見這幾個字,頓時彷彿預感到了什麼一般頭暈目眩了起來。摘下了耳機,齊之芳深呼吸一口氣,拿起電文紙,紙張在她手裡瑟瑟地抖動著。

劉文英轉過頭,看著獃獃地瞪著電文的齊之芳,道:「怎麼了?」

不想劉文英這一句話,竟然引得齊之芳崩潰一般趴倒在桌上,嗚嗚地哭起來。

劉文英嚇壞了,撲過來,扒開齊的手,拿起電文紙。

劉文英只見電文紙上寫著:「已在安東地區收容所找到王東。現將王東送7236部隊三營二連連部,由連長陳貴西照管。」

三天後,齊之芳和肖虎站在火車站接站的人群里。

齊之芳這一天打扮得頗招人眼球。她上身穿著絲綢的鏤空繡花襯衫,腰部掐得很緊,一條天藍大擺長裙,燙髮高高地束起——顯然她為兒子的到來精心地準備過。

站在齊之芳左側的肖虎,偷偷瞥了一眼自己右邊這位魂不守舍的美人:只覺齊之芳的側影起伏有致,線條飽滿,似乎任何男人見了都會惋惜這樣一份美麗和風韻竟被獨自生活所荒廢。

齊之芳看了一眼手錶,轉身向肖虎道:「說不定會誤點。」

「不是說正點嗎?」肖虎道。

「還差五分鐘了,怎麼一點兒動靜都沒有?」齊之芳皺了皺眉。

肖虎笑笑打趣齊之芳道:「你要什麼動靜?」

齊之芳聞言也不免失笑,道:「有時候,我正在上班,要不就正在外面買東西,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王東已經回到家裡了,但是沒有鑰匙,又不願意驚動鄰居,所以又走了。一有這種感覺我馬上就往家裡趕,幾次都撲了個空。這兩個月我一分錢獎金和加班費都沒拿著。」

肖虎對齊之芳點了點頭:「芳子,我向你保證,你這次不會撲空了。」

齊之芳卻蹙眉道:「偏偏這次我心裡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齊之芳說完便往月台一頭走了幾步又走了回來。看得出齊之芳真的很緊張。

肖虎看著齊之芳的倩影,咬了咬牙似乎做出了一個很讓自己痛苦的決定,肖虎對齊之芳道:「芳子,我想跟你說個事兒。」

齊之芳看著他。

「我有一個老戰友,人特別好,解放前負了傷,轉業到鐵路局工作,家裡一直在農村,鬧自然災害老婆連病帶餓,去世了。」肖虎別過臉去,他不敢看齊之芳的眼睛。

齊之芳的表情瞬間冷了下來:「肖書記,您還不夠忙的?還忙著做媒?」

肖虎決定堅持把話說完:「我這位老戰友,托我找個女人。」

「那你找那沒主兒的去吧,我有主了。」

肖虎不明白地看著齊之芳。

「我等著戴世亮呢。」齊之芳說的其實是氣話,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肖虎好心好意地為她介紹對象,為什麼會讓她如此的生氣。

肖虎卻把齊之芳的話當了真,他驚道:「你要等他十年?」

齊之芳點點頭。

廣播喇叭在此時忽然響了起來:「接旅客的同志請注意,從撫順開來的237次列車晚點一小時!」

得知火車晚點,齊之芳的火更大了:「怎麼回事?!早幹什麼的?不早點通知!我就知道火車沒個準點!」

肖虎跟齊之芳鬥氣般地說道:「一趟火車還這麼難等,萬一監獄也給你來個晚點,你接著等嗎?」

齊之芳深深地看了肖虎一眼道:「晚點不晚點,總是得等下去。不能因為這趟火車晚點了,我就不接我的孩子了。反正我死心塌地等他,不會再考慮其他男人了。謝謝你,這麼忙還想到給我介紹——」

說罷,齊之芳看了他一眼,既天真無邪又風情萬種。

「你等不了的。」肖虎不死心,與此說是為齊之芳的終身大事著急,倒不如說是出於對戴世亮的妒忌。

「為什麼?」

「因為男人會沒完沒了地麻煩你。」

「你就沒有麻煩我呀。」

齊之芳的一句話,讓肖虎明白了什麼叫欲說還休。

肖虎低著眼睛,道:「我們找個地方先吃午飯吧。」

「我不餓。」齊之芳兀自向鐵軌盡頭兒子即將回來的方向張望。

「我餓了,行不行!」肖虎悶悶地說道。

火車站小飯館中,人們堵滿了付款的窗口。

一個大個子男人試圖插隊,肖虎一把將他拉住:「請到後面排隊。」雖然肖虎既不凶也不蠻,大個子男人卻莫名其妙地被他那種權威感震懾了,乖乖地排到隊伍里。

齊之芳坐在桌子邊,看著這一切,一時不免心有所動。

等齊之芳醒過神來時,只見肖虎已端著一盤水餃向自己所坐的位置走了回來。齊之芳見狀拿起自己的皮包,把預先佔好的凳子騰出來。不想一個正在找位子的男人馬上緊挨著齊之芳坐了下來。

肖虎盯了一眼坐在齊之芳身邊的那個男人,指著齊之芳問這名男子,道:「你跟她認識嗎?」

男人扭頭愣愣地看了一眼齊之芳,又轉過頭來看了一眼肖虎,然後搖了搖頭。

肖虎對齊之芳眨了眨眼,然後對男子豪笑道:「不認識是吧?那就對了,你把我們這一家子拆開了。」

男子聽完肖虎的話,咕噥了一句道歉,只得站起身走了。

齊之芳見此情景,不由衷心地佩服肖虎。齊之芳對肖虎贊道:「老肖,你管人是真有一套,不急不哈的,人家都服你管。」

「就是你不服我管。」肖虎卻被齊之芳一句話勾動了心思。

「快吃吧。你不是餓了嗎?」齊之芳不願和肖虎在感情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用筷子夾起一個餃子,咬了一口,道,「這也叫豬肉大蔥?應該叫大蔥豬肉,大蔥佔主導地位,是絕大多數。」

肖虎此時卻顯然不想就此打住,他道:「你看,你不服管吧?知道我要說正經事兒,盡打岔。」

齊之芳邊埋頭跟餃子奮戰,邊對肖虎糊弄道:「那件正事兒你快算了吧。我跟他一個月通兩封信,好著呢。他在監獄的工廠管宣傳,主編監獄的小報,生活挺充實的。我把王東的事兒告訴他了,他急得不得了,也覺得愧對王東,因為他出了事,孩子才跑的。」

「我能麻煩你一下嗎?那桌的醋,離你近,請給我倒一點兒。」肖虎從齊之芳嘴裡聽到戴世亮任何事都煩。在很多時候,肖虎其實不敢想,他之所以這麼討厭戴世亮這個他根本沒有打過交道的男子,是因為他違法犯罪的行為坑了齊之芳,還是因為他的性格實在太像肖虎平生最好的朋友——齊之芳的亡夫王燕達。

「剛才還說你不麻煩我呢。」齊之芳嬌嗔地說道。

「我要是沒有老婆,天天都會來麻煩你。」

聽完肖虎的這句話,齊之芳臉頓時就紅了,她嗔怪地看了肖虎一眼。

肖虎卻不管不顧地接著說道:「真的。那時候燕達把我們幾個家在外地的請到你家裡,吃你做的魚頭燉豆腐,酸菜餡兒餃子,吃得我都不想回家了。有時男人心裡是很渾蛋的。我每次見到你,心裡都特渾蛋,好像醉醺醺的,責任啊,道義啊,都變成混混沌沌的。一直到第二天才能清醒過來。」

「真的?男人真的這麼渾蛋?」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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