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個女人甭管到了多大,在她的母親眼裡都永遠是個小女孩。沒有了丈夫王燕達這個頂天立地的爺兒們給自己當主心骨,齊之芳開始越來越喜歡甭管有事沒事都往娘家跑上一趟。而齊母本人在齊之芳成為寡婦之後,其實最擔心的就是生性好強的齊之芳把大小壓力和各種苦悶統統憋在心裡,最後憋出個好歹。現在見女兒竟然主動向自己袒露心扉,這於齊母來說簡直可以算得上是一種喜出望外了。

一日,齊之芳下班後又像平素里一樣,領著自己的三個孩子浩浩蕩蕩地去了父母家。見女兒和外孫子、外孫女進了門,齊母當即連忙招呼倒水安排幾人坐下,然後轉身便奔了廚房張羅起當晚的吃食。

廚房內,齊母方從碗櫃底部吃力地搬出家中的米缸準備淘米做飯,齊之芳便邊玩著自己的衣服下擺邊心事重重地踱了進來。

「我來吧,媽。」

「你給我放下!」齊之芳伸手欲接過母親手中的米缸,不想齊母卻一把拍開了她的手,「芳子,來了媽這兒,你什麼都不許干!瞧瞧你這幾個月煎熬下來,本來白白嫩嫩的一雙手簡直都沒法看了。」

「真是越大越不叫人省心。」齊母輕輕地嘟囔了一句,「唉,芳子,你跟那個小戴,現在怎麼著了?你不是答應把他帶來給媽我看看的嗎?」

「再說吧。」

「他這禮拜日休息嗎?」

「誰知道。」齊之芳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別處。

齊母見齊之芳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狐疑道:「又怎麼了?我還以為你正兒八經跟他搞對象了呢?」

「媽!」齊之芳聲音中多少帶著點因為被母親誤解而產生的埋怨,「您老說我要強,算您說對了。就因為我想跟他正兒八經搞對象,開頭要開好。不能因為收了人家一點好處,花了人家糧票、豆腐票,還不了人家,就稀里糊塗跟人家搞起對象來了。好像就是圖人家那點糧票跟人家似的。您不覺著那樣太賤嗎?我要跟小戴交往,就讓他明白,我只圖他這個人。」

「那他這個人怎麼樣?」

「還不知道。」齊之芳皺著眉似要從自己的回憶中將戴世亮的為人作一個總結,「媽,我之所以要把他給我的這點小恩小惠都拋開,就是想能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他這人到底好不好。現在我收人家糧票、豆腐票,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跟他這個頭就開不好。」

「人家能在這麼困難的時候幫你,我看人就不錯。你一個女人,拖著三個孩子,人家不嫌棄,哪兒找這麼個人去?」齊母見孩子都一群了的齊之芳,此時在找男人的時候,竟然還是當年找男朋友時的套路,不禁心頭升起了一陣隱憂,不想齊之芳卻好似聽不懂她話裡面含蓄的暗示,反而柳眉向上一挑道:「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怎麼了?就矮人一截呀?要不是他這麼追我,我連正眼都不朝他看。」

「那你就不打算跟他來往了?」齊母見齊之芳鬧起了小性子,乾脆使出了激將法。

「媽!不說了。」齊之芳欲說又止,小姑娘似的嬌羞。

「不說我也知道。」齊母斜了齊之芳一眼,已明白了齊之芳的真實心思。

「您知道什麼呀?」

「你心裡挺有他的,是不是?」

察言觀色,齊母見女兒已經默認了,便心裡有數地在齊之芳屁股上輕輕打一巴掌,「那就別把他放跑了,抓緊了呀!聽見沒有?」

「聽見了!等把那些票證還給他,我就把他抓得緊緊的。」齊之芳被母親說破心事,表情一下子有點不自然,只得顧左右而言其他。

誰知齊母不聽此話,一聽此話反而想起了前幾日齊之芳因在家中跟兒媳小魏發生口角,一時鬧起脾氣,竟然不管不顧地將戴世亮從牙縫裡省出來給她的票據充了她自己面子之事,不僅對齊之芳又是一頓數落:「芳子,你這人!誰讓你去打腫臉充胖子,又是請你哥哥嫂子吃肘子,又是還給你嫂子票證。你嫂子那個人,你給她,她就敢收。你哥一巴掌把她打回娘家去了,你給的那點票證,她也拿去孝敬她們一大家子去了。你呢,拆東牆補西牆,到處跟人借,再來還小戴!何苦啊?你這麼兩頭要強,等於從兩頭擠你自己,最後呢,把你自己擠幹了、擠扁了,擠成一張相片兒,還是不帶色兒的!」

齊之芳此時也自知前幾日的行為實在不智,乾脆邊笑眯眯地看著母親什麼話也不說,邊幫母親收拾幾個鮮嫩非常的蔬菜。

齊母見齊之芳這態度,也不好繼續發作,嘴張了半晌,到最後到底只說出了一句:「芳子,你這犟勁兒像誰呢?」

齊之芳卻對母親嬌嗔地瞥了一眼道:「您生的,您還不知道?」

女兒小時候總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她作為一個女人要自尊、自立、自強,結果教育來教育去反而把女兒教育到了無法領會「男人賺錢女人花,自古天經地義」這句大白話中所包含著的深刻哲學意義。想到此處,齊母還真有點搞不清楚自己對齊之芳的教育是算成功還是失敗,到底只能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就在齊母每日為女兒齊之芳和戴世亮之間這段吉凶難卜的愛情未來長吁短嘆之時,齊之芳本人卻滿心歡喜地享受著因為戴世亮柔情滋潤而重新活過來的人生。

在王燕達去世之前,齊之芳一直是市電報系統中遠近聞名的文藝活動骨幹。憑藉著自己身上的氣質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齊之芳自從分配工作到電報局報到那天開始,就彷彿理所當然般地成為了市電報系統合唱團中領唱。

不過齊之芳丈夫王燕達的死,卻險些毀掉了她的這一業餘文化愛好——丈夫王燕達突然死亡後,齊之芳一開始是傷心欲絕地哭啞了嗓子不能唱,後來則是一唱歌,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丈夫王燕達和他那個神秘情人在一起時極可能就是搞音樂,結果齊之芳只要一唱歌,就會立刻胸口憋悶難受欲死。且在不同時間、不同場合連試幾次結果竟然完全相同,齊之芳便也只得索性不再唱了。

當齊之芳在發現自己平白多了這樣一個一唱歌就心口發堵的毛病後,內心深處不免又對死去的王燕達多恨上了一層。

隨著時光的流逝,齊之芳雖然不情願,也只能在內心接受了自己恐怕要因為心理障礙,可能要終身跟自己心愛的歌唱愛好告別的這個事實。誰知道在跟戴世亮不時約會後的某一日,齊之芳的大女兒王方卻在齊之芳邊收拾家務邊無意間哼歌之時,童言無忌地點破了齊之芳再次唱歌的這一事實。

而齊之芳在驚訝地發現自己又恢複了能夠滿心歡喜地歌唱的能力之時,亦不免慨嘆古人所說心藥還需心藥醫是一句多麼顛撲不破的真理。

不想翌日,事有蹊蹺,齊之芳恰好因為一些工作上的事去機關大樓辦事,結果卻被機關中負責合唱團的工會幹部捉了個正著。

在齊之芳用各種原因推三阻四地拒絕擔任合唱團領唱之後,工會幹部幾個月來都找不著像齊之芳這樣合適的合唱隊領唱。眼見著由全市工會系統組織的又一次歌詠比賽臨近,工會幹部此時已經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下班了小齊?到機關來串門?」工會幹部在看見齊之芳後幾步已來到了齊之芳的身前。

「楊幹事你好,怎麼我來機關辦事,你不歡迎?」

「歡迎,歡迎,當然熱烈歡迎。我看見你,還以為你來問合唱團排練的事兒呢!對了,之芳,你得回來參加排練啊。你這領唱老不來,我帶著他們傻練有什麼用呀?」工會幹部語氣坦誠到了讓齊之芳無法拒絕的地步。

「那我下禮拜去排練吧?」齊之芳邊說邊繞過工會幹部,走到一個朝馬路的窗口,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一眼便看到靠著自行車抽煙的戴世亮。戀愛中的女人什麼都能放下,除了愛人。

工會幹部卻不依不饒地央求齊之芳道:「之芳,你還是這禮拜就來吧。我們請了一個部隊文工團的指揮來給我們排練。」

齊之芳心不在焉地答道:「真的?」

「我們要排黃河大合唱的兩首歌呢!」

工會幹部乾脆堵住了齊之芳的去路,大有一副齊之芳不答應她,他就不放齊之芳離開的架勢。

「那好吧,我一定來。」齊之芳想起這名工會幹部素來以苦口婆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而著名,不得已只能選擇了妥協。

重返合唱團參加排練當日,齊之芳考慮自己畢竟剛死了丈夫不久,本想稍微梳一下頭就穿著平日里的工作服前去。誰知在臨出門前卻始終過不了自己心中那關,到底還是習慣成自然地對著臉盆架上的鏡子打扮了起來。塗勻了臉上的雪花膏,拿起一個蝴蝶結形的戴帽髮夾將頭髮一絲不苟地攏到腦後,最後從樟木箱子里給自己翻騰出了一件白襯衫和一條深藍帶碎花的百褶裙換上,齊之芳終於對著鏡子中風姿綽約的自己有了一種可以見人的感覺。

「這樣打扮怎麼都好,就是不像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齊之芳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道,「嗨,其實不像不也挺好的嗎?顯得咱們在命運面前可以堅強樂觀!」

用一根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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