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一個很多很多年前的下午,陽光燦爛,天氣不冷不熱,時間也好像被當時社會中一片欣欣向榮的氛圍所迷惑,彷彿要長留住這段山河靜好的平凡歲月。

在一聲聲斷續的「滴、滴、滴答」的聲音中,齊之芳邊熟練地扣下電報機的機鍵,邊有一搭無一搭地跟同在電報局中工作的同事劉文英閑聊著。

那一年的齊之芳還沒有經歷後來那些讓她秀美容顏備受摧殘的滄桑歲月,而且那時候「滴、滴、滴答滴答」的聲音,還沒有淪為芳齡老去後齊之芳耳邊極盡人間蕭瑟的滴水聲,而仍代表著齊之芳作為新中國新一代高級新職業女性之一——女報務員驕傲與優雅的悅耳旋律。

「一個吻要四分錢呢!」劉文英伸了一個懶腰。

「文英,你這是在說些什麼啊?」齊之芳故意假裝聽不懂劉文英的話。和丈夫燕達已經結婚多年的齊之芳此時已是三個孩子母親,自是過了耳朵里容不下幾句紅男綠女風言風語的時光,但小市民家庭的出身,卻不免讓她在言行上比其他已婚女子多了一種小布爾喬亞式的古典矜持。

「吻,嗨,就是你們這種小兩口天天乾的!」劉文英邊說邊自己噘起嘴比畫著,「變成的電文,就是『嘀嘀嗒嘀』,電報一個字不是四分錢嗎?用電報親個嘴兒,嘀嘀——嗒嘀,四分錢,多不合算啊,挨都沒挨著!四分錢夠買一塊臭豆腐乳了。」

齊之芳嘴角逸過一絲笑意,道:「那我寧可不要臭豆腐乳!」

「不要臭豆腐,也要嘀嘀嗒嘀地吻上一下?」劉文英玩笑地打了一下齊之芳的肩膀,揶揄道:「之芳,你可都是三個孩子的媽了,還這麼不實惠!」

「我就這麼不實惠——」齊之芳隨手撫弄一下被耳機壓扁的頭髮,同時拉一下墨綠郵電制服裙正準備還口反擊,不想就在此時報務室的門卻「咣當」一聲被人撞開。

看著門口逆光中站著的那個黝黑色模糊人影,齊之芳的心頭頓時翻騰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肉跳心驚。

時過境遷,當一個禮拜之後齊之芳手捧丈夫遺照,帶著三個孩子像四根木頭般戳在葬禮現場時,她才終於琢磨過味來,自己當日那陣莫名的心驚肉跳,其實竟是一種充滿了灰黑色苦澀味道的不祥預言。

「王燕達同志為了拯救人民於烈火中不幸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裡!」

隨著王燕達生前工作消防隊的領導念完悼詞最後的幾句,架在現場的幾輛消防車上的水龍頭,頓時朝著夏日的藍天猛噴出一道道純粹透亮的水花。一時之間只見水花映著陽光幻化成一片片似虹的朦朧,讓所有參加弔唁的人皆不免心生肅穆神聖之感。眾人但覺得有一道依然英氣勃勃的性靈,正隨著這片向來出沒在烈火中救生之水飄飄搖搖不斷向上升騰到最後自去了神秘莫測的歸宿處安身。

水珠落在齊之芳仰起的臉上。一瞬間刺骨的清涼,頓時喚醒了齊之芳多日來由於忙於操持丈夫王燕達身後種種雜事的疲憊與麻木。偷眼向站在自己身後的一子二女看去,齊之芳但見頭一次遭逢這樣生離死別場面的王東、王方、王紅三個孩子,此時此刻皆已泣不成聲,自己亦不免一時之間情緒徹底崩潰,不管不顧地大哭了一場。所幸齊之芳的父母兄長等人對她百般勸解安慰,才終於讓齊之芳漸漸地從哀痛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回過神來,頭一次認清了眼淚於人生到底毫無用處,往者已矣,活下來的人不管怎麼樣生活都還得繼續。

當然,在這之後數月里,齊之芳每當在自己家中無意間看到丈夫留下的種種痕迹之時,亦難免睹物思人被勾起情緒,不時避著三個孩子一個人在夜半更深之時,無聲無息地在枕頭上灑下過不少清淚。但是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由柴、米、油、鹽、醬、醋、茶組成的瑣碎現實人生,終讓齊之芳在不知不覺間,將往昔和丈夫之間種種舉案齊眉的恩愛記憶塵封在了心底一角。

誰知就在齊之芳漸從喪偶的悲痛中走出來些許之時,不想卻在某天無意間撞破了丈夫王燕達生前的一個情感秘密。

一個傍晚,王燕達生前工作單位消防大隊的大隊長肖虎敲開了齊之芳家的門。肖虎不但是王燕達的領導,也是王燕達的至交好友。王燕達在世的時候,肖虎時常來齊之芳和王燕達家中做客,因此肖虎跟齊之芳也算得上半個朋友。而在王燕達死後,肖虎更是每個月都要將政府給王燕達一家的烈士撫恤金交給齊之芳,所以一來二去之間,肖虎和齊之芳在相處之時反而比王燕達活著之時多了一份無話不說的親切。

這一日,肖虎來到齊之芳家,本是準備將王燕達生前鎖在單位個人儲物櫃中的物品按照規定交還給齊之芳。誰知當這個牛皮紙包袱被慢慢地打開之後,齊之芳竟然在這包丈夫的遺物中,看見了一件絕不應該出現在其中的物品。

這件不該在王燕達遺物中出現的物品,是一條細毛線織的圍脖,海藍色的面,反過來裡面還有用白色毛線繡的一對和平鴿和一個用深紅色毛線綉成的「愛」字。齊之芳看著這條圍脖先是一愣,在搜腸刮肚回憶了一番後,終確定這條帶有明顯曖昧氣息的圍脖,絕對跟自己和丈夫王燕達之間情事無關之後,不免當即臉色狠狠地變得一白,眼中亦飄上了幾分女子特有的哀怨。

「這不是我給他織的——」齊之芳說話時不知不覺已經變了聲氣。

隔著一張不大不小的圓形老榆木桌坐在齊之芳對面的肖虎,不免當即被齊之芳這句似輕實重的話砸得頓時一愣。所幸軍人出身的肖虎好歹也算當了幾年領導,雖然心內五味雜陳地翻騰著,但嘴裡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話卻絲毫沒有怠慢,兩道粗黑的劍眉一挑,當即強笑道:「之芳同志,我覺這事吧,也可能是你過去給他織的,只不過織的時間太早了,所以你早忘了。」

「沒有,就是我織的,我也不會往上綉這種肉麻的東西——」齊之芳回答得極其乾脆利落。

「嗨,你肯定是忘了。談戀愛的時候,說的話,寫的信,相互送的東西太多了,怎麼會都記得?都過去這麼多年了,王東都十歲了,你當然有可能忘了!」肖虎逼不得已只好繼續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讓他打馬虎眼的話顯得至少有幾分可信。

「不可能。就算我想織,也沒有這麼好的手藝?」齊之芳一不做、二不休,所幸將肖虎的話頭堵死了事。

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就在齊之芳這次和神秘情敵不期而遇的瞬間,她本來苦澀多日的眉眼竟然一時鮮活了起來,隱隱生出一種肖虎既心驚又沉迷的冷艷俊俏之色!

「肖隊長,你還沒有告訴我,燕達有沒有給我留句話。還是——他給另一個人留了話?」

齊之芳不咸不淡話語中的疏遠之意,讓肖虎頓時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回答。誰知未等肖虎回過神來,齊之芳另一番夾槍帶棒的話,卻已然丟到了肖虎的面前。

「肖隊長,我是女人,能有什麼不知道的,就算不完全清楚,也總能猜著個大概,你真的不用替他瞞著了——」

「之芳,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樣?」

「那事情到底是怎麼樣?」齊之芳定定地看著肖虎,就像看著一個無意間說破朋友秘密的小男孩,「燕達他臨走到底說了什麼?」

「他就讓我告訴你,他對不起你。」小聲嘟囔完這句話後,肖虎只覺得一陣彆扭,他明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王燕達已經死在了幾個月前的救火現場,但是自己卻在今晚用這一句其實意思不清不楚的話,將王燕達在齊之芳心裡重新殺死了一遍。

悔恨交加的情緒,讓肖虎不再注意去打磨自己語氣上的毛刺:「之芳,作為一個女人,你是沒說的,就是……怎麼嫉妒心那麼強?」但是當他看見齊之芳那張又哀又怨的俏臉之時,卻到底拿不出他一向在工作中雷厲風行拍桌子罵人的豪邁態度。

「我嫉妒誰了?這不是明擺著的嘛!」性格里天生有著三分剛烈的齊之芳,自然不可能對丈夫的移情別戀輕易放過。

「人都走了,別給自己找不安寧。」肖虎隨口說出的一句話,卻立刻讓齊之芳如同一個本來飽滿鮮艷的氣球,在急速漏氣癟下來時一般,忽然陷入了一種帶有憂鬱色彩的沉默。

肖虎瞬間明白他無意間在齊之芳面前戳破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人死如燈滅,無論王燕達生前做過多少對不起齊之芳的事,他畢竟已經死了。也因為他這一死,讓一切跟他有關的愛愛恨恨統統都跟他本人不再有絲毫干係,也使得齊之芳因為王燕達而發泄自己情緒的行為,皆成了一種自己跟自己較勁的糾結。

肖虎想到此處,不由自主地以一種愛莫能助的眼神看著齊之芳。他發現哀婉無助的神色似乎非常適合自己面前的這個年輕寡婦,讓她越發顯得美麗動人。肖虎的心有些慌亂了,他掩飾般地嘟噥了一句「歇著吧,再見」,便逃跑似的向門口走去。

不想齊之芳卻突然激動地尖著嗓子哭了起來:「我現在巴不得恨他!要是能恨他就好了!要是恨他,我就不會這麼白天想他,夜裡夢他了!老肖你幫幫我,告訴我實話,我就可以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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