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有人問我你究竟是哪裡好

然後,春天來了。

龍城最柔軟的春天總是伴隨著肆意的沙塵暴。也只有沙塵暴的瞬間才能夠提醒我,我們的龍城其實是位於一個荒涼的無邊無際的高原的腹部。若是沒有了這些狂暴的風沙,就會不知不覺的把高速公路延伸的地方當成天盡頭。

某個窗外風沙呼嘯的午後,高三的區老師在我們大家的眼前,直挺挺的栽倒在辦公室的地板上。頭「咚」的一聲撞在我的辦公桌腿上。大家手忙腳亂的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了來自窗外的,那種代表著神靈憤怒的呼嘯聲,我彷彿覺得,只要我在這個時候把窗子打開,漫天的黃沙就會像瘟疫一樣席捲而來,衝進這個虛偽的房間,一秒鐘之內掩埋這個躺在地上的人,堆起一個荒涼的冢。

於是我突然間有種預感,區老師怕是不會再醒來,結果,我對了。

跟著我就臨危受命,接下區老師的班級。陪著他們走完這畢業前最後的三個月。

每一天,我幾乎要呆在學校里十個小時以上,不過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有什麼機會和小叔單獨相處了,現在他只要不上課,就會呆在家裡,陳嫣以及他和陳嫣的家佔據了他所有的私人時間。事實上,不僅是我,連三叔三嬸也一樣。三嬸常常像往常那樣,打電話給小叔要他們過來吃飯。可是他們很少赴約。某個周末倒是兩個人一起來過一回。但是緊接著的第二天,陳嫣就給三嬸送來了滿滿一罐她煲的湯,還有幾盒看上去像是江南口味的小菜。「這是什麼意思?」三嬸不滿的皺著眉頭抱怨,「是把昨天吃過的那份還回來,還是告訴我你小叔現在不用我們照顧了?」「你們這些女人老是要把別人往壞處想。」三叔的表情異常天真和無辜。

很自然的,小叔和我們疏遠了。尤其是在某天,陳嫣歡天喜地的通知大家她懷孕了之後。

某個五月的傍晚,我在校園的林蔭路上看到了他們,陳嫣挽著小樹的胳膊,他們悠閑的散步,小叔的臉又悲哀的胖了一圈,但是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得意。迎面,蹣跚的走過來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我認出了他,他是很多年前的教導主任,那個時候,聽說他曾經在辦公室里耀武揚威的拍桌子,說要嚴肅處理那個名叫唐若琳的女生。其實有的人就是如此,手中哪怕就握著一點點的權利,也不捨得不用。

這個老人就這樣猝不及防的和小叔他們狹路相逢。

「王主任您好,」小叔一如既往靦腆的一笑,「這位是……我前不久結婚了。」他看上去依然羞澀的可愛。

老人愣了一下,幾乎要踉蹌著倒退幾步,他盯著陳嫣的臉,難以置信的說:「你是——」

陳嫣從容不迫的微笑著,點頭說:「我是。」

老去的終究已經老去,可是不能說是陳嫣贏了,是時間贏了,適可而止吧陳嫣,你那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證明什麼呢。

春夏交接的夜空瀰漫著芬芳單純的慾念。我對著敞開的窗子深呼吸了一下,接著拿起手機,不看內容,直接刪掉了江薏的簡訊——刪掉她的簡訊已經變成我幾個月來常常要做的事情,然後我開始認真的策劃著,等這班學生考完,我說什麼也要去旅行一次。走得遠一點,要是南音那個傢伙表現好的話,可以考慮帶上她。

但是我的旅行終究沒能實現,因為就在我滿懷希望的設想的時候,大洋彼岸,鄭東霓生下了她的嬰兒。

是個小男孩,只不過,患有21三體綜合症,就是我們常說的先天愚型。

是染色體結構畸變導致的疾病,最常見的嚴重出生缺陷病之一,臨床表現為:患者面容特殊,兩外眼角上翹,鼻樑扁平,舌頭常往外伸出,肌無力及通貫手,患者絕大多數為嚴重智能障礙伴有多種臟器的異常,如先天性心臟病、白血病、消化道畸形等。本病發生幾乎波及世界各地,很少有人種差異——科學是這麼告訴我們的。

我打電話給鄭東霓的時候,她慘然的一笑,她說:「你該不會是要看他的照片吧。」

會議那個夏天裡全家人的愁雲慘霧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所以我大概是刻意的遺忘了,只記得那兩三個月中,我們家每個月的電話費都是一個龐大的數字,三叔抱著電話來來回回都是重複那一句話:「回家吧。」三嬸急了,嫌三叔除了這句話什麼都不會說,於是把電話搶過來,紅著眼圈說:「你回家吧。」然後重複很多次——多加了一個「你」字,不算什麼了不得的進步。

還有一個細節,在嬰兒出生的一周之後,鄭東霓的老公跟她提出了離婚。

鄭東霓是在2007年的8月底,帶著嬰兒回到龍城的,那時候嬰兒剛剛過完百天。

那個孩子長了一張奇異的臉。額頭很寬,兩隻漆黑的小眼睛隔得很遠,一看就知道不是正常人的眼睛間距,倒像只安靜的小鼴鼠,鼻頭的圓的,小小的,粉紅的舌尖喜歡伸在外面。閑的無聊的時候就像所有健康的小孩那樣啃一會兒自己的小拳頭。眼睛不知道望著什麼地方,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是看見了什麼我看不見的東西。

第一眼看到這個像是從卡通片里走下來的小人,我就愛他。

「要抱抱他嗎?」鄭東霓戴著一副碩大的Prada太陽鏡,疲倦的對我微笑。

我搖頭:「還是算了,我不會抱。我怕我一不小心就捏碎他。」

「小傢伙,小傢伙。」我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我是舅舅,你舅舅……。」然後我抬起頭問鄭東霓:「他有名字嗎?」

鄭東霓短促的笑了一下,自從這個小孩出生以後,她經常這樣笑,聽上去像是有一口很乖戾的氣衝口而出,臉上的申請也複雜得很:「他姓鄭,鄭成功。」

「多好的名字,鄭成功,你說對不對?」我開心的問嬰兒、他像是配合我一樣,氣定神閑的伸出他的小舌頭,表示同意。

「多聰明的孩子呀!」我笑得前仰後合,然後突然意識到我說錯話了。於是有點尷尬的說:「上車吧,三嬸的電話一會兒就要追來了。」

「三嬸已經忙了一個禮拜。」我告訴她,「我們去買了一張嬰兒床,南音的房間從現在起就是你們倆的,你待會兒就會看見,客廳里多了一張沙發床,那就是南音周末回家睡覺的地方了。三嬸還專門添了一個新的柜子給鄭成功專用,裡面全是他的尿片和奶瓶,南音那個傻丫頭還去買了很多的玩具……總之你放心,我們都安排還了。」

她一言不發的把目光掉轉到窗外,摘下了太陽鏡,搖下一點車窗,八月末的風悄無聲息的長驅直入,她的頭髮飄起來了,她慢慢的說:「西決,先送我回家行嗎?」

「你說什麼廢話,你以為我們去哪。」

「我是說,」她看了我一眼,「回我自己的家。」

「何必?」我悶悶的說。

「我求你。」她沒有表情。

我只好往另一個方向開,那條路和通往三叔家的不同,沿途全是龍城舊日的風景和拆得亂七八糟的工地。曾經的龍城原本就是一個大工廠,鄭東霓的家就住在那片煙囪的樹林後面,樹林里住著很多像我大伯那樣的人,他們終日在黑漆漆的廠房裡作業,就像是在山東里融化太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煙囪的樹林里還關著很多看似狂暴其實溫順的野獸,名叫機器,終日發出或者沉悶,或者尖銳的轟鳴。

鄭東霓就是一個從這片煙囪的原始森林裡走出來,走到了天邊的人。

她把鄭成功生硬的往我懷裡一塞,自己走近了破舊的單元門。

黃昏的工工廠宿舍區,永遠是一片死寂,就像是原始森林的祭祀剛剛結束,所有的機器野獸都安然睡去。我有些猶豫的把鄭成功舉起來,他正在表情嚴肅的欣賞遠處林立的巨大的煙囪。我不知道我是該帶著鄭成功等在這裡,還是跟著鄭東霓進去。我不想讓鄭成功看到那種母女二人髒話連篇的對罵場面。

「喂,鄭成功,煙囪很好看,對不對?」我問他,他不置可否。

「你是這兒的人,鄭成功,這兒是你的家,那些煙囪你都應該認識,因為它們是我們龍城的界碑。」我突然覺得這種話對於他來說國語深奧了,有點不好意思,「鄭成功,」我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手,拍拍他的臉蛋,「你知道為什麼有的煙囪往外冒黑煙,有的煙囪往外冒白煙嗎?」我笑了,「因為冒白煙的那些煙囪是在製造雲。對了,你看見的天上的那些雲,都是這些煙囪把它們送上去的。」

然後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大伯抱著很小的鄭南音,指著遠處的煙囪,對她說:「南南你知道嗎,天上的那些白雲就是這裡的煙囪送上去的。」那天大伯的心情正好不錯,一定沒有喝酒。「真的呀——」小小的鄭南音崇拜的歡呼著。「當然了。」大伯對她擠了擠眼睛。大伯那個時候還年輕,他是個健壯的,很好看的男人。

還是上樓去吧,我突然之間,有些想念大伯。

大伯無力的坐在他的輪椅裡面,圓圓的頭顱有些傾斜,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似乎就在他身旁發生的爭吵一點都不能影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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