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問鄭南音,那個時候,她為什麼要策劃一場給小叔的生日晚會。她沖我淡然地一笑,她說:「我什麼都沒有策劃。」我說,那怎麼可能不是你的主意呢。她說:「我只是給每個人講了你給我講的故事。尤其是小叔說的那句,『她吃過的苦要比我多太多』。」然後她伸了個懶腰,注視著窗外的天空,「我的同學們,比你們那個時候的人有同情心,僅此而已。」
她現在說話的腔調,還有她的很多表情都讓我覺得陌生。在那個2006年,她高中畢業的夏天裡,她幾乎是一夜之間蛻變成了如今的模樣。或者在某些人眼中,她變得比以前討人喜歡,因為她不再像個二百五一樣地大呼小叫,她也收斂了不少頤指氣使的小姐脾氣。就連三叔都說,南音如今說話的聲音都和以前不同,有分寸了很多,比如她接電話的時候,非常得體,太像個大人了。然後三叔,三嬸,以及小叔這群「大人」一起面露欣喜之色:「好不容易呵,最小最渾的南音也有今天。」
可是我只想讓曾經的南音回來。
小叔還是那麼不緊不慢的,他說:「人總是得長大的西決,南音也不可能永遠是那副小姑娘的樣子。你得接受。」
小叔現在更是什麼都能接受了。尤其是在那次生日晚會之後。
2006年的春天,越來越多的學生通過我把自己的作文交到鄭鴻老師手上。準確地說,不是作文,是跟考試要求無關的塗鴉。因為一場斷送前程的戀情,鄭鴻老師的才華橫溢變成了具體的,活生生的,表情豐富的。這儘管是個很荒謬的邏輯,但是它就是在現實發生了。鄭鴻老師給每篇送來的習作都附上500字以上的評語——那已經不能算是評語了,有時候天馬行空地想到什麼說什麼,有時候掏心掏肺地恨不能給人家學生講我們家祖宗八代。於是我總是嘲笑他像個大媽級的電台情感節目主持。作為高三的老師本來是辛苦的,所以他經常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他說:不累。
然後有一天,校刊主編,一個高二的小帥哥也找上門來了,誠懇地邀請鄭鴻老師出任校刊的「文學顧問」。鄭鴻老師的大名重新端端正正地出現在校刊扉頁上,出現在校廣播站的美女主播嘴裡,出現在校園裡的宣傳欄。鄭鴻老師走在從食堂到教學樓的林陰路上的時候,突然間多了很多各個年級的學生熱情地跟他打招呼。這些突然之間開始親近鄭鴻老師的學生里,自然是什麼樣的都有:有在學校里受慣了冷落又自命不凡的文藝小青年,有自認為自己成熟另類視好成績如糞土的小孩,當然也有沒有勇氣放棄自己十幾年的乖孩子身份的學生,借著對鄭鴻老師的熱情,偷偷地浮出「乖孩子」那令人壓抑的水面,透一口氣。總而言之一句話,是那些暫時還沒有變得太現實,對生活還心存一點點浪漫的孩子們。他們一直孤獨,然後他們覺得,善待一個曾經因為浪漫天真而備受冷落的老師,就是善待他們自己。恐怕他們誰也沒有料到吧,原來在這個看似麻木的校園中,隱藏了那麼多自認為孤獨的人。於是鄭鴻老師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了角兒。殊不知在他們齊心合力,心照不宣的孤獨者同盟結成的時候,被現實生活的規則狠狠懲罰的那個鄭鴻老師,就已經成了歷史。因為他們的浪漫,也是現實生活堅固的一部分。
新的爭鬥圍繞著鄭鴻老師展開了。同是一群十幾歲的少年人,有人要攻擊他,有人自然要維護他。很多的錯覺就是在這種似曾相識中產生。好像中間那十年,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很多年長的老師面對鄭鴻老師受到的突如其來的禮遇,有些詫異,然後是輕蔑地感嘆世風日下。我跟小叔說:「不是你自己班上的學生,就不要答應幫他們改作文,這樣會得罪人的。」小叔淡淡地說:「我不怕。」
說得也是,想想看,我心裡也是一陣惻然。他沒什麼可失去的了,自然不怕。
他依然住在那個當初我們倆一手布置出來的單間。曾經,他的鄰居是剛剛來工作的,單身的年輕老師。現在,曾經的年輕老師都結婚生子,搬進了學校建的漂亮的新公寓,新來的年輕老師嫌這個樓太破,也不方便,寧願自己在外面租房子。於是他的鄰居變成了學校小賣部的老闆娘,大門口的保安,以及收發室的大爺。他說,其實這些鄰居們比以往的那些老師更讓他舒服。我知道為什麼。因為這些鄰居們,進進出出,總是發自內心地,真誠地叫他一聲「鄭老師」。
他非常熱心地把他收藏的那些書借給幾個保安小夥子,他還耐心地對他們說:「不是說金庸不好,但是看看老舍也是蠻不錯的。」他幫小賣部老闆娘的孩子起名字,幫收發室的大爺教育鄉下賭博成性的女婿。他本來可以與世無爭,在這個日益昏暗的舊樓里自得其樂地做他的鄭老師。可是現在事情起了變化。我不知道在公元2006年,到底還有多少個人過著他這般的生活:沒有自己的廚房,沒有自己的衛生間,沒有座機——他原先都是打樓下小賣部一塊錢一次的公用電話,可是自從老闆娘怎麼也不肯收他的錢之後,他反倒不好意思打了,沒有電腦,但是擁有很多的粉絲。
2006年的五月,龍城一中要選拔一個語文老師參加全國百所重點中學論壇的觀摩教學。簡單點說,我們學校被省里選中,要我們出一個語文老師去參加這個很重要的會議的觀摩教學單元——就是會有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名校老師聽他上課。但是這個語文老師會是誰,由我們學校自己決定。當然,這是個可以讓人再一次目睹人和人之間爾虞我詐,明爭暗鬥的絕好機會。因為學校決定這次的選拔要透明一點,每一個語文老師都有資格報名參加,參選的老師要在學校頂樓的階梯教室上公開課,由學校的領導,以及學校請來的外校的名教師打分決定這個唯一的人選。
小叔跟我說:「西決,我決定參加。」多年以來,他總是對類似的選拔或者競爭避之不及,大家也樂得遺忘他。但是這一次,他赤膊上陣了。他的對手們幾乎個個都懂得使用明槍暗箭,他說,我什麼都不會,我只會講課。
那一天,我也到階梯教室去了。在別的老師上課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陽台上抽煙。五月的陽光寧靜地鋪滿空蕩蕩的陽台,我看見了他,可是他沒有看見我,他出神地看著那些校園裡的梧桐樹,以及在樹冠上方,一點都不裝腔作勢的天空。所以我沒有打擾他。
屬於他的時間終於到了。這個時候,階梯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突然響起一陣騷動。然後大門敞開了,擁進來一群又一群的學生。他們一排又一排地,填滿了階梯教室的400個座位。還有人陸續地進來,站在最高處的空地上。鄭南音和她的蘇遠智遠遠地沖我揮了揮手。這個時候我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校長和評委們驚訝的表情。
「小鄭老師。」有一個我班上的學生坐到了我的旁邊。
「你們來幹什麼?」我問。
「捧個場唄。」那個男孩子笑笑,「鄭老師幫我的一個哥們兒改過作文,寫了2000字的評語。那個小子感動死了,說我們今天誰不來捧鄭老師的場,誰就是孫子。」
「鄭老師你知道嗎?」另一個女孩子開心地笑著,「我們班那幾個混世魔王今天為了來聽鄭老師的課都不去打群架了。」
「我,」她身邊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指著她說,「我是被她硬綁架來的。」
我笑了,我問那個女孩子:「這是你的男朋友吧。」
「哎呀鄭老師你亂講,沒有的事。」她臉頰泛紅,笑得滿足開心,根本不願意掩飾她的幸福。
教導主任不得不從前排站起來維持秩序,要大家肅靜。
講台上的燈光點亮了,我的小叔慢慢地走了上去。他有點生硬,有點拘謹地拿著麥克風,他說:「我們現在開始上課。」
有個男孩子的聲音非常洪亮地喊了一聲:「起立。」
階梯教室里響過一陣隱約的笑聲,然後所有的孩子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我想我用不著再描述那節公開課的精彩了。小叔的臉上從拘謹,到鄭重,到神采飛揚,到得意忘形的神情可以說明一切。我只記得那天晚上,我給鄭東霓寫了一封郵件,我告訴她,你知道嗎,你說的那個站在講台上會發光的小叔回來了。他除了肚子明顯了點兒,絲毫沒有變老。
45分鐘以後,掌聲如潮。最開始,第一排的評委們禮節性地跟著鼓了一下掌。但是後來,他們覺得這禮節性的掌聲未免太久了,久得不合情理。於是他們把手放了下來,疑惑地轉過臉,看著身後熱情過度的觀眾們。
就在這個時候,掌聲變成了有節奏的,他們跟著這個節拍一齊喊:「鄭,老,師——鄭,老,師——鄭,老,師——」小叔在那裡發了一會呆,然後,對著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在謝幕了。
我從階梯教室的後門離開的時候,聽見一個來看熱鬧的,三十多歲的數學老師不屑一顧地自言自語:「這像什麼話,這是公開課,不是選拔超男。」
我轉過身,對他說:「這是鄭鴻老師應得的。」
雖然最終,那個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