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你是我的江湖

不用講學校里那些視他為偶像的女生怎樣在一夜之間換了一張臉孔了,就連鄭東霓,都像是變了一個人。那些日子,17歲的鄭東霓拒絕和小叔說話,飯桌上,她冷著一張臉,我們誰都可以看出來,小叔在刻意地和她開玩笑,那種眼神里的小心翼翼可以算得上是在討好她。但是她就是不理不睬。不管場面多麼尷尬。她性格里其實有種非常殘酷的東西,在那段日子裡發揮得淋漓盡致。

「姐姐,」那個時候我還是肯這樣叫她的,「你不應該這樣對待小叔。」某一天,我找到她們班的教室里,把她叫出來。

「用不著你來裝好人。」她輕蔑地看著我。儘管我14歲的個頭已經超過了她,可是她仰著臉,依然像過去那樣用眼角看我。少女時的她和嬌嫩的鄭南音完全不是同一個類型,她比現在瘦很多,整個人就像一個金屬製成的冰錐,精緻的臉龐散發著寒氣,眼神里的熱情和專註全是以冷酷為能量,才得以妖嬈地燃燒。那些同齡的男生們為她瘋狂,她當然看不起他們,可是這種瘋狂給了她懲罰所有人的權力。至少她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姐姐,小叔現在很慘。」我努力地吞咽著唾沫,「你沒有去過他現在住的地方,可是你能想到,那是咱們學校最臟最破的一棟樓——」

「他活該。」鄭東霓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姐姐!」我憤怒地看著她,「你怎麼可以幫著外人一起落井下石。」

「因為他比外人更讓我噁心。」

她輕鬆地說,「我們班裡的女生們現在每天都在議論這個,議論鄭鴻老師和唐若琳那個賤貨。我告訴她們,想議論的時候不用背著我,想說壞話的時候也不用背著我。我不會不好意思,而且我會陪著她們議論,我總是能想得出來一些她們都想不出來的難聽話——」

「你怎麼能這樣。姐姐,我們是一家人。」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是如此,當我真的非常生氣,或者非常高興的時候,反而覺得把這種強烈的感情表達出來會很累人。因此我在心裡波濤洶湧的時候,往往會選擇最平靜的語氣。

「一家人。得了吧。我用不著這樣的一家人。」鄭東霓幽深地看住我,看到我的靈魂裡面去,「你有家嗎?明明是寄人籬下,還總是張嘴閉嘴地用『一家人』來壓我,我看不慣你這副奴才相。」她緩慢地微笑,嘴唇彎出一個美好的弧度,露出的兩排貝齒和她眼睛裡的嘲弄一樣,雪白而晶瑩。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該怎麼打敗她,我應該說:「你只配做大伯大媽那種父母的女兒,因為你和他們一樣惡毒。」就這麼一句話,足夠了。就能像她傷害我那樣,重重地傷害她。可是我沒有那麼說,因為我不願意為了自己一時的滿足讓她難過。這就是我和她之間的區別。倉促間,我說了一句非常孩子氣的話:「鄭東霓,你是個賤人。」

她笑出了聲音,她說:「麻煩你去告訴鄭鴻老師,這個星期,我們班的全班同學都不會交語文作業本,周記本,還有作文本了。這當然是我的主意,我挑的頭。他可以去找我們班主任告狀,但是我們班主任理不理他,那我就不知道了。」

為什麼鄭東霓要帶著大家這樣羞辱小叔,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

然後,有好幾個月,鄭東霓他們班,真的沒有交過小叔的任何作業。這當然是鄭東霓的傑作。她自己就是語文課代表,他們班又有那麼多心甘情願服從她的男生,和那麼多真心實意地願意表現自己不滿的女生,因此,鄭東霓成功了。大半個學期,鄭鴻老師收不上來任何一本作業。當然,這和小叔在學校里受到的種種蔑視,嘲笑和冷眼相比,或者不算什麼。整個學校都知道了,那個身敗名裂的鄭鴻老師還得應付一個公開跟自己做對的侄女。鄭東霓太傻,真的太傻了,她不知道,她竭盡全力傷害自己的親人,想要維持尊嚴。在別人眼裡,卻早已淪為笑話的一部分。

有一天,是小叔的語文課,小叔走上講台之後,習慣性地,說了句「上課」。那天正好是班長請病假了,就沒有人來說「起立」。尷尬的一秒鐘的靜默之後,開始有人零落地站起身來,就在這個時候,教室的一角傳出來鄭東霓清脆利落的聲音:「大家都坐下。」

站起來的那十幾個人最為尷尬,他們環顧四周,發現站起身來的自己就像一片荒蕪里枯死的樹木。有人把猶疑不覺的目光投向了講台,但是沒有用,我的小叔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樣,在擺弄黑板擦。

當又有兩三個人站起來的時候,鄭東霓繼續說:「我剛才說了,坐下,大家都坐下。」我雖然不在現場,可是我能夠想像出來她平靜,凌厲的聲音。就像是很多年前,她說:「三叔,你們走吧,不要再管我們家的事情了。」

於是沒有人再繼續站起來了,站起來的人有一半坐下了,當「上課起立」這個平時司空見慣的過場演變成一場陰謀的時候,他們覺得最好的選擇是尊重大多數人的意見。鄭東霓端然坐在教室的角落裡,美麗地微笑著。

「坐下。」她繼續抑揚頓挫地命令站著的幾個人。

「鄭東霓,你不要太過分了。」有一個站起來的女孩子終於開始反抗了。她曾經是小叔最死忠的粉絲,即便是現在,也對小叔保存著最後一點尊重。這個女孩子叫江薏,有趣的是,很多年以後的今天,她是鄭東霓最好的朋友。

「江薏,你不要太誇張。這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鄭東霓懶洋洋地在她的座位上換了一個姿勢,就好像她正坐在一張無比華麗和溫暖的沙發里,「你自己看看,現在是坐下的人多,還是站起來的人多?」

「站起來,都站起來呀!」江薏甩了甩頭髮,朝著空曠的教室,不管不顧地喊著,「你們都怎麼了?你們難不成還真的怕她?」但是沒有迴音。每一個坐著的人都面面相覷,拿不定主意該投靠哪一邊,僅存的那幾個站著的人更加難堪了,因為不是每個人都願意跟著江薏和鄭東霓作對。

「鄭老師!」江薏轉過了臉,熱切地盯著講台的方向。

「江薏,請你坐下。」沉默了很久的鄭老師終於說話了,語氣很平靜,然後他說:「請大家都坐下,我們開始上課了。」

寂靜。非常徹底,非常遼闊的那種寂靜。每個人似乎都在為鄭老師的退讓覺得尷尬,不忿,或者臉紅,除了他自己。他長長地深呼吸了一下,對著所有的人溫暖地微笑了,他說:「今天這節課,和上一節一樣,我們做現代文閱讀的練習。」

從那一天起,小叔走上講台的時候,再也不說「上課」,也因此,沒有人「起立」似乎也變得不那麼難看。

已經過去了十年,我卻依然記得那天,那個幽暗的,飄著霉味的樓道里潮濕和冰冷的氣息。因為我在不顧一切地奔跑,因為我不顧一切的腦袋裡充滿了瘋狂的,想打人、想殺人、想嚎叫,想把眼前的一切景物變成廢墟的念頭。從我不顧一切的眼光看過去,那個陰暗的走廊有一種蕭條的快感,我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奔跑帶起了身邊的一陣風,我清楚地知道誰擋我的路我都格殺勿論。我的身體像個燃燒彈那樣,炸開了小叔的房間的門,那個聲響震耳欲聾。一個14歲的男孩子,想要表達自己的憤懣和不滿,除了自己日益蓬勃的力氣,還有什麼別的工具嗎?

小叔從書桌上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說:「已經打過上課鈴了,你怎麼在這兒。」

我重重地喘著粗氣,我說:「小叔。鄭東霓這麼囂張,為什麼你還要忍?」

他笑笑:「誰的話傳得這麼快,怎麼連你都知道了?」

「整個學校都知道,小叔,大家都知道你連自己的學生都怕。」我彎下腰,手扶著膝蓋,我的心臟像個黑子爆炸的太陽那樣,滾燙地敲擊著。

「隨他們去吧,我不在乎。」他安靜地說。

「可是我在乎。」那可能是我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如此直接地對小叔表達出來一些情感,「我在乎。你為什麼要讓他們這麼對你。你為什麼不去告訴鄭東霓的班主任,告訴校長,他們聯合起來整你。」

「西決,」小叔笑了,非常寬容的那種笑,「現在所有的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等著找機會來給我難堪,我何必再去自己送上門給別人尋開心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嗎。」

「那你辭職吧。」我說,「你別在龍城一中待著了。不是有的老師辭職以後到南方去教私立學校嗎,你也走吧,你還在這兒有什麼意思?」

「你知道得還挺多。」他還是笑著,「別替我擔心,孩子,他們會忘記的。過一段時間,他們自然會對另外的事情感興趣,然後忘了在背後嘲笑我。」他從來沒有叫過我「孩子」,從沒有。

「那現在呢?難道你就這麼忍著,什麼都不做?」

「對。忍著,什麼都不做。」小叔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他的手輕輕地握住了我顫抖的,緊緊攥著的拳頭,「我能走到什麼地方去呢?這班學生們已經高三了,他們馬上就要去參加一個可能是這輩子最重要的考試。在這種時候,我怎麼能丟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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