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嫣,你確實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是怎麼長大的。你不怎麼說你的家,我於是也不怎麼問。我不是不關心,而是,那本來不重要。我們倆是要結婚的。我們倆會有一個自己的家——」
她仰起臉,打斷我:「在這個自己的家裡,我會是最重要的嗎?」她的臉上淚痕猶存,動人得很。
「那還用說。」我斬釘截鐵。
「那你告訴我,如果我和你家鄭南音同時掉進水裡了,你只能救一個,你救誰?」她表情認真地提出這個愚蠢的問題。
「你。」就讓我暫時忽略陳嫣會游泳,但是鄭小兔不會這個事實好了。
「真的?」她笑了,「那麼,要是為了救我的命,你必須親手殺掉鄭南音呢?你肯不肯?別對我說那不可能,也別說什麼你會想個更好的辦法。我只要你回答我,肯不肯?」
「陳嫣!」
「回答我呀,你肯不肯?」她的眼睛裡有種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光芒」的東西。
「為了你,我什麼都肯。」我咬了咬牙。
「正面回答。你殺,還是不殺?」她毫不退讓。
「我……我,」我閉了一下眼睛。陳嫣掙脫了我,掉頭就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我像個白痴那樣急切地說:「我殺。我殺。行了吧,陳嫣?」小兔子,原諒我。哥哥是亂說的。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你要知道,其實她也不是真心的。她只不過是太急著想要證明一件事情,然後採取了最笨的方式。
她愣了一下。然後緊緊地擁住了我。她的指甲居然那麼用力地掐在我的手背上,火辣辣地疼痛。「原諒我。」她說,「西決,我瘋了。別跟我認真。我真的是瘋了。」
我終於把她送上公車的時候,發現月亮升起來了。一彎新月,薄如蟬翼。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不好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讓我不舒服。
在我的面前,載著陳嫣遠去的公車是鮮艷的;在我的身後,我們去年剛剛搬進來的小區也是鮮艷的。只有橫亘在這鮮艷的兩個端點之間的街道,一如既往的陳舊。我童年時代走街串巷的小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小小的便利店,煙店,藥店。我童年時代就一直在那裡賣水果的小販們還在那兒,似乎對他們而言,這時光從未流逝過。儘管我知道,現在的他們,和我小時候的他們,已不是同一批人。
然後我意外地看見了鄭東霓,她坐在小區裡面的長凳上,裹著她的風衣,出神地看著外面的街道。
「不冷嗎?」我問她。
她微笑。點上了一支煙。
「你不是說你戒了?」我問。
「跟你說的時候,是真的戒了。」她慵懶地說,「可是後來,又開始了。我每天都跟自己說,鄭東霓,你這樣下去要得肺癌了。有的時候我都覺得我一定要得肺癌了。我已經得肺癌了。我的肺已經變成灰色,變成黑色的了。越這麼想我就越害怕。越害怕我就越心神不寧。然後我就想,我得抽一支,讓自己鎮定一點。」她笑了,「鄭西決,我是個無藥可救的人。」
也不知為什麼,每到這種時候,我就覺得,她其實非常像大伯。
「最近我老是在想,」她歪著頭,看上去真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也不知道美國的冬天是什麼樣的。小城裡,一定很冷吧。」
我不知道為什麼小城市就一定要很冷。——更何況還是一個出產熱帶植物博士的小城市。不過她說話向來邏輯混亂,我早就習慣了。她說:「我特別怕冷。每到我想到那邊會不會很冷的時候,就總是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我爸爸帶我到他們車間里去看高爐。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有多壯觀,」她看著我,「鐵全都溶化成了水,火光映得金燦燦的。還以為是池塘呢。我爸爸說,若是不小心,掉到這鍋鐵水裡面,人就完完全全變成灰了。什麼痕迹都找不到。當時我想那該是多美的一件事情呀。多暖和。我這個人溶化了,變成了這麼燙,這麼紅的血液。你隨便撈起一把來,那都是我。我老公告訴過我說,金門大橋的夜景很好看。其實不管是紐約還是東京,巴黎還是上海,有什麼夜景能趕得上我看見過的呢?又黑又暗的車間里,一大鍋液體的太陽,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她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今天幾號?」
「11月15號。」我說。
「再過一個多月,我就要走了。也好,我該走了。」她把手伸進口袋裡,呵出一團悠然的白霜,「再不走的話,三嬸就要擔心死了。」
「你,聽見了?」我有點不安。
她凝視著自己精巧的鞋尖,「我是想去廚房幫忙,不小心聽見的。其實鄭小兔怎麼可能變得像我一樣呢?她的運氣比我好那麼多。」
「你想太多了,三嬸沒有壞的意思。」
「不用你婆婆媽媽的,我又不是林黛玉。」她拍拍我的肩膀,「咱們去街口喝丸子湯?好不好?天氣只要一變冷,我就做夢都想喝丸子湯。像咱們小時候那樣。」
「有一次我們兩個人身上加起來只有6毛錢。不能買兩碗。就只買了一碗大的。然後你說,我比你小三歲,所以你可以讓我先喝三口。剩下的,必須要兩個人平分。」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讓你先喝三口?」她一瞬間又得意得不得了,「因為我不喜歡芫荽的味道。可是芫荽都在表面上漂著。所以我就讓你先喝,替我把芫荽都清理掉。」
「你以為你聰明?我當時就知道。」我揭穿她。
她終於笑了。非常開心的那種笑。
我氣瘋了。真的氣瘋了。
當我親眼看見鄭南音和蘇遠智肩並肩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的感覺竟然會像是有人在我面前扔了一個炸彈。
我下樓梯的時候,看見他們倆迎面走了上來。在學校主樓堂而皇之的走廊里,隨時都有可能和老師,教導主任,乃至校長擦肩而過,所有的小戀人們當然也知道分寸。他們並排行走的時候懂得保持一點微妙的距離,任何意義上的身體接觸都是沒有的——可是你說奇怪么,兩個並排行走的男孩女孩,哪對是男女朋友,哪對不是,總是一目了然。
比如該死的鄭南音。當她站在那個名叫蘇遠智的敗類身邊時,我發現,我幾乎不認識她。那個裝瘋賣傻的鄭小兔不見了,那個在家裡呼風喚雨作威作福的鄭小兔似乎是從來未曾存在過。我從不知道,鄭南音可以有一張如此柔軟的臉。這真的是她嗎?一樣的馬尾辮,一樣的校服,一樣的卡通手錶——可是她為什麼變成了一個小新娘?所有屬於她的年齡的,生澀的氣息全體無影無蹤。她的臉上,眼睛裡全都是暖洋洋的,甚至是水靈靈的溫柔。似乎她是今天才來到這個世界上,所以對周遭的一切,她都懷著善意的好奇心。她的眼光無意識地掃過樓梯的扶手,掃過地板上大理石和大理石縫隙之間的污垢,掃過從窗子里透進來的那一縷承載著無數灰塵的陽光。就在幾個月前我還嘲笑她像個斜視兒童,可是現在,就連我都會認為她的媚眼是渾然天成的。然後她的眼睛就停留在了蘇遠智的臉上。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
我恨這樣的相視一笑。為什麼,這個小子在看著南音的時候滿臉都是氣定神閑,心安理得的滿足,可是南音的眼睛裡除了沉醉,還是沉醉。這不公平,這對我家南音一點都不公平。我想我的臉色估計是很可怕了,以至於在這個時候跟我打招呼的學生的語氣都是猶疑不覺的。
我站在樓梯的最頂端,看著他們拾級而上。鄭南音似乎是剛剛察覺到我的存在,甜蜜地對我一笑,說:「鄭老師好。」
過去她從來不會這麼順從地稱呼我,當她在某些場合不得不叫我「鄭老師」的時候,從來都是用一種誇張到嘲弄的口吻。可是現在不同了,她的語氣在傳達一種微妙的距離,我似乎真的只不過是一個「鄭老師」而已。
我失去鄭小兔了,所以,我想殺人。
小叔的辦公室里空蕩蕩的,除了他,所有的老師都去吃飯了。因此我破門而入的時候非常心安理得。小叔從一疊本子上抬起頭:「怎麼了?」
我惡狠狠地說:「你為什麼不是校長?你要是校長的話,就可以開除那個蘇遠智。」
「就算我是,我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小叔慢條斯理地微笑著,抬起頭看著我。
「你不明白。」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小叔。鄭南音認真了,她不是在早戀。你懂不懂?」
「我當然知道。」小叔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別忘了你現在已經不給她們班上課了,可是我還是她的語文老師。我比你有機會看見她,也順便看著她和那個男生眉來眼去。」
「你開什麼玩笑,什麼叫眉來眼去?」我打斷他,「哪有叔叔這麼說自己侄女兒的。」小叔其實只比我大14歲,因此我與鄭東霓跟他相處起來,很多時候都更像狐朋狗友。
「西決。順其自然。」小叔依然是慢條斯理,「順其自然比什麼都管用。事情都是這樣的,可大可小,全在於你自己怎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