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調虎離山,魏王遣蘇秦還鄉

蘇秦第一個走出惠王行轅,步調極慢,步幅極小,好像腳後面拖著兩塊石頭。

接著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喪。聽著暗夜裡蘇秦一下接一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公子卬心底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仰天長嘆一聲,緩步走向自己營帳。走有幾步,公子卬想想不死心,就又拐回來,豎槍般立於轅門之外。

又候半個時辰,龐涓大步邁出轅門。

一見是他,龐涓站住腳步:「公子?你為何站在此處?」

公子卬拱手揖道:「恭候上將軍!」

「哦?」

「上將軍!」公子卬咬會兒嘴唇,「末……末將求你一事!」

龐涓打個怔,撲哧笑道:「什麼末將不末將的?公子有話,儘管吩咐就是!」

「上將軍,末將……」公子卬聲音哽咽,「末將自幼酷愛戰陣,讀過幾部兵書,習過一點槍棒,就自命不凡,目中無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賊陳軫蠱惑下,做出許多蠢事,尤其是丟失河西。上將軍有所不知,那陣兒,末……末將本不想活,是那奸賊不讓末將死,末將……苟活,生不如死啊!後來齊人伐我,末將幾欲振作,卻是功力不濟,連戰皆敗,被國人罵作繡花枕頭,三軍不服,士氣低落。末將仍舊不知高低,直到遇見上將軍,末將方知如何帶兵。再後又從蘇子合縱,末將更覺才智疏淺。今日列國縱親伐秦,天賜良機,末將……上將軍,末將混到這個份上,功業已無用處。末將……末將只想手提長槍,跨越河水,沖向河西,與秦人決一死戰,為……河西捐……捐……」泣不成言。

「公子——」聽到公子卬如是表明心跡,龐涓大是感動,緊緊握住公子卬的手。

「為向河西的數萬英靈有個交代,卬求上將軍成全!卬一不爭先鋒,二不爭副將,三不爭功名,只求作為大魏武卒,第一個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哽咽。

龐涓感慨萬千,將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緊了:「公子之心,涓弟今日始知!唉,不瞞公子,過去這幾年,涓弟雖說看重公子,卻也只在表面。打今日始,涓弟從內中看重公子了!」

「謝上將軍!」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實際膚淺,是個粗人。今來求戰,滿指望父王能夠成全,不想父王他——」

「公子,請聽涓弟一言!」

「上將軍請講。」

「公子是想單憑一時氣盛,像那數萬將士一樣捐軀河西呢,還是想擊垮秦人,奪回河西,馬踏秦川,為那些死難將士復仇?」

「馬踏秦川,為死難將士復仇!」

「若是如此,公子就應奉陛下之旨,陪同蘇子省親。」

「此話怎講?」

「六國伐秦,只有蘇子持異議。眼下蘇子是六國共相,燕、趙二君皆聽他的,列國君上也都買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剛巧蘇伯父生病,生命垂危,陛下靈機一動,旨令他省親盡孝,明為衣錦還鄉,實乃調虎離山,免得他礙手礙腳,妨害大事。陛下讓公子陪同蘇子,可謂是知人善任。一則公子風雅,二則公子經年來一直監察蘇子,熟知他的套路,三則公子身貴位重,有所安排,蘇子即使不悅,也不好推阻。」

「這——」

「眼下伐秦,萬事俱備,如何拖住蘇子,實乃當務之急。公子能拖幾日是幾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公子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龐涓託大,若無後顧之憂,單我大魏三軍伐秦,即使不能馬踏秦川,收回河西當不在話下,何況今日六國縱親,數十萬大軍壓境,縱使秦人有神魔護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難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終於點頭應允:「既如此說,在下這就陪同蘇子省親,管叫他風風光光,無暇他顧!」

「公子只管前去。至於公子首當其衝、西渡河水為河西殉國將士復仇之事,自有涓弟安排。一如蘇秦所言,伐秦是大事,倉促不得。待涓弟萬事齊備,三軍進發之時,涓弟必定請回公子,拜公子為渡河先鋒,一遂夙願,為大魏雪河西舊恥!」

公子卬雙目放光,緊握龐涓之手:「謝上將軍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軒里村一片陰暗,只在蘇家院落里現出幾縷燈光。

燈光從正堂里射出。當堂,蘇厲、蘇代坐一席,三個妯娌另坐一席,誰也沒有說話,表情無不嚴肅。娃子們不在,顯然都已睡去。

坐有一時,蘇厲抬起頭,聲音嘶啞:「阿大一迷數日,看這樣子,怕是撐不了幾日。」

小喜兒抽泣起來。兩個妯娌一聽,也都嗚嗚咽咽,掩口抹淚。許是害怕吵醒娃子們,幾個女人都沒哭出聲。

「哭個啥?」蘇代目光斜向妻子,責道,「阿大這還沒咽氣呢!」

幾個女人止聲。

「二弟不在家,」蘇厲緩緩接道,「家中就咱幾個主事。作為兄長,我先說兩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緊巴。可不究咋說,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勞一生,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只說一點,阿大的後事兒咋說也得像個樣子。我粗略算過,要是置口柏棺,請個樂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說也得五金。我是兄長,出三金!」轉向妻子,囁嚅,「順兒他媽,你看中不?」

「家裡連銅板也沒幾枚,哪兒偷三金去?」妻子恨恨地剜他一眼,出氣聲一下子粗了。

蘇厲表情難堪,埋下頭去。

「你是不是想學二弟,也賣地去?阿大這病咋得的,你想讓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蘇厲妻不依不饒。

蘇厲的頭埋得更低。

場面極是尷尬。

許久,見蘇代遲遲不說話,蘇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咋不說話呀?阿大這事兒,咱不能讓大哥掏大頭!」

蘇代正欲說話,小喜兒默默起身,一聲不響地走出堂門。

望著她的背影,蘇代面孔漲紅,聲音幾乎是喃出來的:「大哥說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賬。阿大的後事兒,說啥也不能讓你多掏。不究花多少,咱兄弟倆均攤!」

「這咋中哩,我——」蘇厲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後面的話。

正在冷場,小喜兒復走進來,提著一個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緩緩說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沒有多少錢,就攢這點,盡在罐里,你們數數,不究多少,都給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蘇厲妻來勁頭了,伸手拉過罐子,先掂一掂,後伸手一探,驚叫:「天哪,妹子哪來恁多銅錢?來,嫂子數數看!」

蘇厲妻將罐子一忽啦倒在地上,竟有一大堆,有銅幣,還有幾粒金豆子,看得眾人眼珠兒也直了。

蘇厲妻緩過神來,轉向小喜兒:「妹子呀,你咋攢的?」

小喜兒淡淡應道:「賣布攢一些,年前我阿大過世時也留一些。我就能出這點,差多差少,就由哥、嫂、弟、妹補齊。」

「這咋中呢?」蘇厲急道,「二妹子,這都用去了,你日子咋過?」

小喜兒苦澀一笑:「妹子一張口,兩隻手,不究咋辦,都能過。」

翌日早晨,日頭升起時,蘇虎突然醒來,張開大口,不住地巴咂嘴皮子。一直陪在榻邊的蘇姚氏聽見響聲,趕忙遞過水碗,喂他幾口。

蘇虎不無艱難地喃出兩個字:「秦兒……」

蘇姚氏急忙跑到外面,大叫:「厲兒、代兒,快來,你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聽到喊聲,全跑進來,齊刷刷地跪在榻前。

蘇虎睜開眼,口中出來的依然是兩個字,不停重複:「秦兒,秦兒……」

蘇厲看一眼蘇代,不知如何回答。

蘇代眼珠兒一轉,跪到榻前:「阿大,二哥這就回來了。我二哥在外面當大官,這陣兒在朝洛陽趕呢,說是特別趕回來看您!」

蘇虎咧嘴笑笑,眼珠兒挪向小喜兒。

蘇代急叫:「二嫂,過來!」

小喜兒跪到榻前,小聲叫道:「阿大——」

蘇虎伸出一隻能動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塊山羊皮地契,塞給小喜兒:「秦兒早……早晚回……回來,把這……這個給……給他……」

小喜兒接過地契,泣不成聲:「阿大……」

蘇虎摸著她的頭髮:「喜兒,蘇……蘇家對……對不住你,阿……阿大對……對不住你!」

小喜兒伏在榻上,號啕大哭:「阿大……」

外面傳來腳步聲,阿黑狂吠。

天順兒跑到外面,不一時拐進來,對蘇厲道:「阿大,是找你的!」

蘇厲應聲出去,不消一會兒,快步走回堂間,不無激動地在蘇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張地契:「阿大,大喜事兒!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來了,郝管家把二弟幾年前典給里正家的十五畝地原樣歸還,這是地契!」

「劉……劉大人為何歸……歸還?」蘇虎昏黃的老眼掃向地契。

「郝管家說,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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