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六國特使楚宮議合縱

葬江君夫人時,昭陽不顧族人反對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車馬陶俑。

昭陽是令尹,昭門是望族,此舉無異是以行動宣示廢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歡欣雀躍。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舉家為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喪考妣,自願到江君夫人墓前結廬,為老夫人守墓。

昭陽此舉得了民心不說,竟又歪打正著,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獎。葬母次日,太子槐與威王內臣登門,送來一塊金匾,上題「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親題。

邢才正在與下人懸掛金匾,門人引一黑衣人匆匆走進。黑衣人徑至邢才跟前,耳語有頃,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雙手呈上。

邢才大駭。

昭陽剛剛送走殿下、內臣,司敗項雷到訪。昭陽樂滋滋地返身迎住,攜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點。項雷趕來是為姑母守夜,一進來就換上麻衣,邁腿欲去靈堂。

昭陽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眼望著他:「表弟何不小啜幾口,再去不遲。」

項雷聽出他話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卻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著他,試探道:「觀表兄氣色,似有好事?」

「嗯,算是件好事吧。」

「敢問表兄是何好事?」

昭陽將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講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說起此事,真還得謝謝蘇子。那日他來弔唁,張口要我移風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說實話,我是一千個不樂意,一萬個不稱心,可當時的情勢由不得表兄,一則有礙於列國諸公子、公孫的面子,二則蘇子的舌頭著實厲害,表兄辯他不過,只得應承。萬未料到,整場事兒下來,荊民感恩戴德不說,連陛下也……」頓住話頭,不無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喜表兄了!」項雷拱手道賀,「此事確實值得大賀,愚弟這就捎書予家父。這些日來,他左也煩悶,右也窩心,一直嘮叨說,我們不為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曉陛下親使殿下送匾誇孝,不知該如何著想?」

「嗯,」昭陽點頭,「這事兒是得給舅父解釋清楚,拜託表弟了。」

項雷起身,在旁邊書案上修好家書,召來隨行僕從,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見他又坐回來,昭陽贊道:「表弟做事,當真雷厲風行喲!」

項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會兒:「表兄方才提及蘇秦,愚弟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趕過來時,路遇左徒,聽他說,蘇子昨日去章華台了。」

「哦?」昭陽大吃一驚,故作鎮靜地端起茶杯,「他怎麼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還有左司馬屈武、巴國使臣諸人。聽左徒說,蘇子真是異人,一到章華台就看穿了蒼梧子的騙術。陛下一怒之下,將蒼梧子當場斬——」

項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陽手中的茶具就已「哐當」一聲掉落於地。

「表兄?」項雷不知所措。

昭陽急道:「快,左徒還說什麼?」

「說是陛下聽從蘇子,加入縱親了。」

昭陽愣怔一會兒,長吸一口氣,朝外急叫:「來人!」

恰在此時,邢才走到門口,跨門應道:「老奴在!」

邢才趨進,正要跪地見禮,昭陽擺手道:「快,有請陳上卿!」

邢才卻似沒有聽見,依舊跪下,叩道:「主公——」

「耳朵聾了嗎?快去,有請陳上卿!」

「主公,」邢才見項雷在,稍作遲疑,「陳上卿走了!」

「走了?」昭陽哪裡肯信,「他走哪兒了?」

「回秦國去了!」

昭陽目瞪口呆:「回……回秦國?這麼大的事,竟然不來辭別?」

「主公——」邢才瞄一下項雷,頓住話頭。

項雷看出端倪,拱手道:「表兄,時辰不早了,愚弟這要去陪姑母說話。」退出客堂,朝靈堂匆匆走去。

見他走遠,邢才方才趨前一步,悄道:「主公,是陛下嚴旨,殿下使人押送陳大人出郢的,陳大人根本無法辭行。不過,陳大人臨行前,暗托下人呈送主公密函一封。」從袖中摸出書信,雙手呈上,「請主公審閱。」

昭陽接過密函,見依舊封得嚴實,拆開細閱有頃,將信函「啪」的一聲摔在地上,從牙縫裡擠道:「這條賤狗!」

邢才心裡一揪:「主公,陳……陳大人怎……怎麼了?」

「賤狗!」昭陽怒不可遏,震幾喝道,「從今日始,你要叫他賤狗!」

「敢問主公,賤狗怎麼了?」

昭陽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見邢才彎腰去拾被他摔在地上的信函,內火再也憋不住,連弩般發作,「自此狗來使,本公視他為知己,結果呢?他處心積慮慫恿本公伐魏,無非是想為他的秦國出力!本公處處聽他,可究竟成過何事?屢屢害我不說,竟敢騙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陡然意會到什麼,「什麼蒼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個假仙,卻拿來故意坑我,我……我瞎眼呀!母親……母親,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親……」

昭陽痛不欲生,捶胸頓足,號哭起來。

邢才一邊聽他號哭一邊閱讀信函。待昭陽的聲音低下去,他把信也閱完了,眼珠子轉過幾轉,見主子的兩手依舊抱在頭上,兀自痛苦,小聲稟道:「主公,小人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說。」

「細讀此信,賤狗所言也有道理。陛下險些誤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賤狗讓主公將髒水潑他頭上,也算有種。至於應對合縱,小人以為,賤狗主意或有可取之處。列國會同,誰主牛耳歷來必爭。賤狗建議將會同地點設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險惡,故意讓楚魏起爭,好使秦人漁翁得利。」昭陽恨道,「這條賤狗,都到這陣兒了,還想咬人!」

「主公,賤狗咬人倒是不怕,關鍵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誰。」邢才陰聲應道。

「哦?」昭陽聽出話音,看過來。

「依老奴之見,主公可以將計就計,欲擒故縱,再聽賤狗一次,促使縱親國於孟津會同,力勸陛下將執牛耳之事讓於魏王,用六國,尤其是魏人之力,先滅秦國,然後——」

不及邢才說完,昭陽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几上:「好!」又想一會兒,「嗯,好個邢才,此計甚妙!待本公打到咸陽,逮住此狗,看不剝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見主人連出毒語,全然不顧念陳軫助他擠走張儀、成就令尹之功,邢才知他仍在氣頭上,岔開話題:「主公,當務之急是——」

昭陽抬頭,緩緩望向邢才:「說!」

「聽賤狗的小黑狗說,陛下昨日已經詔命公子如為楚國副使,與縱親國商議會同。事不宜遲,主公須當機立斷!」

「筆墨伺候!」

邢才尋來筆墨、絲帛呈上,拱手哈腰候於一側。

昭陽擬好一封書函,摺疊後交予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轉身就走,剛到門口,昭陽又叫住他:「備車,本公這也走一趟章華台!」

「喏!」

公子如是威王偏妃所生,生性恬淡,無意朝政,醉心仙道方術。威王早年一力振作,怨其無志,貶他於湘水之西的大山深處。此貶倒也趁了公子如之心,無怨無悔地在湘西一待十年。滅越之後,功成名就的威王年紀漸老,好起仙道來,這才念及公子如,頒旨將他召回。此番入縱,威王點公子如做副使,一是出於器重,二也是支應蘇秦。

公子如受命次日,蘇秦送來請柬,邀他於翌日申時前往列國驛館與五國使臣共商縱親、會同諸事。公子如從未問過政治,更在山中閑散慣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回顧身邊,卻無一個可以商議政務的才士。欲去章華台請旨,又怕父王責斥。欲去東宮求問,更恐太子恥笑。公子如苦思一宵,竟無一策救急,正自作難,邢才送來令尹昭陽密函,教他如此這般。

公子如一向看不慣昭陽,對其信中所言自是疑慮重重,揣摩良久,仍不得其趣,在廳中又踱幾步,眼前陡然一亮,驅車直奔郢都西郊。

郢都西郊的麗水河灣有一處沙石丘,丘上住著一個奇人,名喚酈敧。沙石丘狀如烏龜,酈敧自號龜丘子,入則數年不下龜背,出則狂放不羈,招搖過市,郢人無不視其為怪,唯公子如視為師友,待之甚恭。

公子如到時,衣衫襤褸的酈敧騎在龜背一棵大樹的枝丫上,正在引吭高歌,歌曰: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來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

天下有道,聖人成焉

天下無道,聖人生焉

方今之時,僅免刑焉

福輕乎羽,莫之知載

禍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臨人以德

殆乎殆乎,畫地而趨

迷陽迷陽,無傷吾行

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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