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後,齊威王詔命淳于髡為使臣,載食鹽五十車使魏,慶賀齊、魏縱親。飛刀鄒夾在使團中,隨侍淳于髡左右。蘇秦亦在稷宮住下,或從雍門周習《韶》,或與稷下諸先生、學子及齊國朝臣商討在天下縱親的框架內,如何行施聯邦共治、天道貫通之道。
時下春節早過,天氣回溫,春暖花開,大梁人開始到戶外放風箏。魏惠王看到,童心大起,使毗人做出一個巨大的鷹狀風箏,在御花園裡親手放飛。望著風箏漸起漸高,惠王的心境亦如這風箏一般,隨暖風飄升。
「陛下,」毗人將手掌搭在眼上,遙望高高在上的風箏,「都成小黑點了。即使真的蒼鷹,怕也飛不了這麼高。」
「呵呵呵,」魏惠王鬆了兩圈手中的絲線,樂道,「看這勁頭,它還要升呢!」
「陛下,」毗人笑道,「幾年大治,大魏的國勢就如此鷹,直上九霄了!」
「嗯,」惠王點頭道,「說得好!它飛得越高,向下俯衝的力量就越大。聽說嬴駟養了只黑雕,寡人倒想看看,是他的黑雕厲害,還是寡人的蒼鷹厲害。」
「陛下又要伐秦了?」毗人輕聲問道。
「這還用說,」惠王朗聲說道,「河西在寡人手裡失去,自也要在寡人手裡奪回來。若是不然,百年之後,寡人何以面見列祖列宗?」
「陛下之願就要實現了,」毗人不無高興地接道,「眼下齊國亦入縱親,若是楚國亦入,山東列國真被蘇子合成一體,秦國縱有銅牆鐵壁,怕也頂不上半年。」
惠王應道:「縱使列國沒有縱親,寡人也要伐秦。寡人勵精圖治數年,今已庫糧充棟,武卒復興,賢臣盈朝,更有龐將軍威服列國,虎賁之師無人可敵,寡人怕誰來著?」略略一頓,「不過,話說回來,蘇子合縱,六國縱親,是好上加好,可謂天助我也!」
正在此時,值事內臣引朱威急步走來,在惠王面前叩道:「啟奏陛下,燕使來朝,送陛下千里馬一匹,陪送良馬五十匹;趙使來朝,送陛下謳伎一人,舞伎十人,樂伎十人;齊使來朝,贈精鹽五十車,以賀縱親!」
「嗬,」惠王喜道,「列國縱親,好事連連哪!」頓一下,「田因齊使何人來了?」
「淳于髡。」
「是老夫子呀。」惠王呵呵笑道,「他不是在邯鄲嗎,何時去臨淄了?」
「稷宮祭酒彭蒙謝世,淳于髡趕去追悼,齊王差他來了。」
「好好好,」惠王又笑兩下,轉對毗人,「得道多助啊!列國使臣紛紛來朝,寡人也不能慢待,你排個日程,寡人分別召見。」
「臣領旨。」
惠王甚是喜歡淳于髡,叮囑毗人將他排在後面,以便留出時辰暢聊。
翌日後晌,毗人首先安排燕使覲見,然後是淳于髡。燕使好馬,自比伯樂。惠王聞言大喜,順口向他討教識馬之道,相談甚篤,竟然忘了時間。毗人趕至,報稱齊使淳于髡已至,在殿外候見。燕使告退,毗人引領淳于髡覲見。
淳于髡叩見已畢,惠王請他坐下,心中卻在回想方才的識馬之道,表情恍惚。
淳于髡凝視惠王,有頃,起身叩道:「陛下,草民告退。」
「哦,」惠王一怔,點頭道,「好好好,那就明日後晌吧。」
第二日後晌,淳于髡依約再至,叩見之時,見惠王仍在恍惚,迅即叩道:「陛下,草民告退。」不及惠王說話,再次起身退去。
惠王打個驚愣,不無尷尬地掃一眼毗人。
毗人急追上去,不無抱歉地對淳于髡道:「先生,明日後晌復來如何?」
第三日後晌,淳于髡如約叩見。惠王起身,親手扶他坐下。
淳于髡落席,再次凝視惠王,見其精神氣色已與前兩日判若兩人,拱手揖道:「陛下,草民又來打擾了!」
惠王擺擺手,呵呵笑道:「先生,不說這個了,寡人存有一事,甚想問你。」
「陛下請講。」
「先生兩番覲見寡人,皆是未發一言,起身即走,是寡人不足與語呢,還是另有緣故?」
「非陛下不足與語,實乃陛下心猿意馬,無意會見草民。」
「哦?」惠王大奇,「你且說說,寡人怎麼心猿意馬了?」
「回稟陛下,」淳于髡拱手說道,「髡前日求見陛下,陛下意在馳騁;髡昨日求見陛下,陛下意在音聲,草民是以告退。」
惠王驚駭,油然贊道:「嘖嘖嘖,先生真是神了!不瞞先生,前日先生來,碰巧燕使獻千里馬,寡人好馬,雖見先生,心實系之;昨日先生來,碰巧趙使獻謳伎,寡人聞其聲美,未及試聽,雖見先生,心實系之。」轉對毗人呵呵笑出幾聲,「看見沒,淳于子就像鑽進寡人心裡的蟲子一樣,連寡人想啥,他都知道!」
毗人亦笑起來,轉對淳于髡,隨口問道:「先生既是陛下心裡的蟲蟲,可否說出,陛下這陣兒所想何事?」
淳于髡微微一笑,點頭道:「待草民試試!」果真面對惠王,緊閉雙目,煞有介事地提精運氣,似乎真要將他的元神鑽進惠王心裡。
惠王心裡陡然一震,如臨大敵,全神貫注地緊緊盯住淳于髡。約過三息(一呼一吸為一息),淳于髡長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惠王既緊張,又好奇,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緊盯視著他,試探著問道:「先生,寡人在想什麼?」
淳于髡晃晃光腦袋:「陛下在想,這個老禿頭,難道他還真能變成一條蟲子,鑽進寡人的心窩子里?」
「神了!神了!」惠王似是不可置信,連聲驚呼,「寡人方才真就是這麼想的!」
淳于髡大笑起來。
毗人已經看出淳于髡是在故弄玄虛,佯作嘆服,盛讚幾句。惠王興緻大起,與淳于髡海闊天空,從天下大事到養生之道,從治民方略到御女之術,暢談兩個時辰。
淳于髡見天色昏黑,起身叩道:「陛下,時辰不早了,草民告退。」
魏惠王似也累了,拱手道:「與先生說話,真是快意。近些年來,田因齊處處事事與寡人作對,順寡人心思的,推來算去,唯此一事,就是選先生來使。」
淳于髡叩道:「謝陛下抬愛。」
「來而不往,非禮也!」惠王轉對毗人,「田因齊贈送寡人鹽巴五十車,寡人回贈他干菇四十車,春茶十車,免得他空車回去,取笑寡人。至於先生,賞安車一輛,寶珠十枚。金子就免了,反正先生也不稀奇。」
「陛下說笑了。」淳于髡急忙拱手,「莫說是金子,陛下即使賞賜一根青草,草民亦會視為珍寶!」
「好!」惠王呵呵一樂,「先生既有此說,就加賜青草一根。」
在魏國方言里,青草的「青」字與「金」字發音接近,魏惠王本是戲言,豈料話音剛落,淳于髡即叩首於地,咬字清楚:「草民謝陛下金草!」
青草於眨眼間竟然變成金草,惠王眼睛眨巴幾下,呵呵笑道:「先生真急智也。」轉頭吩咐毗人,「傳旨金匠,化五十金鑄一株金草,賞賜先生。」
「臣領旨!」
在魏王的回賜禮品中,干菇是現成的,庫里就有,只是春茶十車,卻有難度,因時下清明剛過,新茶初摘,十車之數,實難一下子征齊。朱威看過詔書,只好打車前往館驛,懇請淳于髡暫候數日。因要籌劃偷竊孫臏,淳于髡求之不得,當即允諾。
朱威剛走,淳于髡即召來飛刀鄒:「見到那個瘋子了嗎?」
飛刀鄒點頭道:「見過了。孫子聞訊,甚是高興,問小人何時可走,小人回覆說,具體哪一日,要由先生決定。」
「你見孫子時,有人看到沒?」
「沒有。」
淳于髡思忖有頃:「沒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見孫子,也不可使人打擾他。你就待在驛館裡,不到關鍵時刻,不可露面。」
飛刀鄒答應一聲,轉身離去。
淳于髡在廳中悶頭又坐一會兒,召來御手,乘車直驅相國府。淳于髡比惠施年長十歲,無論在學識上,還是在知名度上,惠施均是不及。聞知淳于髡駕臨,惠施急忙出迎,長揖至地:「淳于子光臨,惠施受寵若驚!」
淳于髡回過一禮,呵呵笑道:「傳聞惠子治名、實之學,頗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為趙侯說情,來梁覲見陛下,本欲登門求教,聽聞惠子忙於國事,沒有閑暇與老朽磨牙,只好作罷。此番復來,老朽左右尋思,再不上門請教,就老朽這把年紀,不定就會抱憾終生了!」
惠施笑道:「惠施這點學識,豈敢在淳于子跟前賣弄?」伸手禮讓,「淳于子,請!」
淳于髡跟隨惠施走進府中,遠遠望見客廳里端坐一人。見他們近前,那人起身迎出。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見過淳于子!」
淳于髡忙回一揖:「草民淳于髡見過殿下。」
「殿下也是剛到。」惠施笑笑,介紹道,「坐榻還沒暖熱呢!今兒真是湊巧,一個是當朝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