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秦舌戰稷下群士,齊王入縱

秦國大造聲勢征伐宜陽,整個韓國陷入恐慌,昭侯使人緊急向蘇秦求救。

蘇秦問清細情,斷知秦人又是故技重演,如前番伐趙一樣虛張聲勢,當即堅定主意,回韓侯一封密函,大膽聲稱,三晉縱親已成,只要秦兵入侵宜陽,魏、趙就會同時發兵,從函谷、西河、晉陽三處攻擊秦國。韓侯吃了定心丸,底氣十足地調兵遣將,布置宜陽防禦,全力迎戰秦人。

與此同時,蘇秦辭別魏王,再使樓緩打前站,自己緊隨其後,策動四國合縱車馬,浩浩蕩蕩地朝齊都臨淄進發。

就在此時,齊都臨淄發生一件大事:稷下學宮祭酒彭蒙病逝。

稷下學宮是齊國先君齊桓公田午(有別於姜氏桓公小白)一手倡導起來的。當時,田氏初代姜齊,政權不穩,田午效法姜氏小白尊士的做法,在稷下設立別宮,納賢養士。田因齊初繼位時,淳于髡、鄒忌、彭蒙諸人均寄住稷下,被尊為稷下先生。當時威公淫於酒色,不理朝政,鄒忌以琴藝覲見,淳于髡則以隱語點撥。威公大夢初醒,起用鄒忌為相,整頓吏治,興農重商,齊國隨之大治。鄒忌從政後,淳于髡為齊使趙,離開稷下。在鄒忌的建議下,威公擴建稷下,重金納士,天下賢才接踵而至。威公使稷下先生彭蒙為學宮祭酒,待以卿禮,奉以重祿,主持稷下的日常事務;使上大夫田嬰為稷宮令,溝通稷下與齊宮。到威公稱王時,稷宮的規模已空前發展,士子逾千,稷下先生超過十人,各自門下皆有一串弟子,呈現一派欣欣向榮景象。

彭蒙病逝,威王甚是哀傷。樓緩上朝時,威王正在宮裡與幾位重臣商議發喪事宜,氣氛甚是壓抑。樓緩叩見已畢,大體說明來意,稱四國特使蘇秦三日之內將至臨淄,朝見齊王,同時呈交四國約書和合縱檄文。

威王接過約書、檄文,略掃一眼,緩緩說道:「樓子遠來辛苦,且回驛館暫歇數日,寡人擇日請教。」

樓緩再拜後退出。

見樓緩走遠,威王目光轉向田嬰:「愛卿,還說方才之事吧。稷宮是先君所立,百策之源;士子是國之瑰寶,興齊之本。稷宮之事,乃國家之事。稷宮興,則國興;稷宮衰,則國敗。彭祭酒仙去,非但是稷宮之失,亦當是國家之失。彭祭酒的喪事,要大辦,可按上卿之禮厚葬。寡人要讓天下人皆知,在我稷下,生有厚養,死有禮葬。」

威王出此慨嘆,眾臣莫不感動,盡皆折服。即使一向對稷下抱有成見的上將軍田忌,也若有所悟,頻頻點頭。

「微臣遵旨!」田嬰拱手應道。

「稷下不可沒有祭酒。關於此事,愛卿可有考慮?」

「微臣以為,」田嬰奏道,「稷下藏龍卧虎,雲集天下英才,祭酒一職,非德高望重者莫能為之。眼下稷宮有稷下先生十一人,如慎到、尹文子、鄒衍、許行、田駢、接子、環淵、公孫龍等,皆有才具,唯資望不足以服眾。微臣想到一人,或可服眾。」

「誰?」

「淳于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當即拍板,轉向鄒忌,油然嘆道,「唉,寡人當年嗜酒如命,得虧淳于子巧諫,方才戒除長夜之飲哪。」

「哦,」鄒忌問道,「此事倒是新鮮,微臣從未聽陛下說起過。」

「都是舊事了。」威王苦笑一聲,不無感嘆道,「不過,寡人早晚想起來,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興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將此舊事講來聽聽?」

威王點點頭,緩緩說道:「當年寡人初立,不思進取,溺於淫樂。自鄒卿琴喻之後,寡人雖然矢志於國事,卻無法戒除酒樂。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長夜歡飲,笑問他道,『先生飲多少可醉?』淳于子應道,『臣飲一斗亦醉,飲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飲一斗即醉,為何又能飲一石,能說說原因嗎?』淳于子對道,『若是君上賜酒,旁有執法,後有御史,髡恐懼俯伏而飲,一斗必醉;若是貴客到訪,父母在側,髡為晚輩,挽袖躬身侍酒,飲不過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訴衷腸,可飲五六斗;若是鄉黨聚會,男女雜坐,暢所欲飲,呼朋引伴,握手言歡,遊戲不絕,眉目傳情,耳鬢廝磨,飲者無不歡欣,髡飲八斗無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送客而留髡,輕解羅裳,體香襲鼻,髡心最軟,可飲一石。』寡人細細一想,知他是在喻諫,油然嘆道,『先生是說,酒極則亂,樂極則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為,萬事皆然,至極而衰。』寡人感慨萬千,自此痛改前非,棄絕長夜之飲。」略頓一下,讚歎有加,「別的什麼也不去說,單此一諫,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眾臣皆是嘆服:「陛下聖斷!」

齊威王抬頭轉向田嬰,凝眉問道:「愛卿,淳于子逍遙在外,不知哪兒去了,如何請他來做祭酒?」

「陛下放心,」田嬰稟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鄲,彭祭酒病重時,微臣緊急使人前去相請,淳于子聞知彭祭酒貴體欠安,必會驅車前來。若是不出差錯,淳于子當於後日午時趕至。」

「如此甚好!」威王擱下此事,從几案上拿起約書,示意內臣遞給眾臣,「諸位愛卿,蘇秦合縱一事,鬧得天下沸沸揚揚。今有約書來了,你們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過,細讀有頃,傳予鄒忌,鄒忌傳予田嬰,田嬰傳予田忌。諸臣皆看一遍,內臣收回來,復置於威王几上。

威王掃視眾臣一眼:「你們盡皆看過了,可有評議?」

田忌跨前一步:「陛下,合縱一事,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微臣以為,六國合縱,旨在制秦。秦雖暴戾,卻與我相隔甚遠。即使成禍,也與我毫不相干。秦之敵是三晉,不是我大齊。」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兒臣贊同將軍所言。」

「你為何贊同?」威王直盯他問。

「兒臣以為,」辟疆說道,「秦之大敵是三晉,我之大敵亦是三晉。此其一也。我東臨大海,西是三晉,均不可圖,可圖者,唯有燕地與泗下諸國。若是參與縱親,北不可圖燕,南不可圖泗下,西不可圖三晉,東是大海,合縱有大不利於我。」

「鄒愛卿,」威王轉向鄒忌,「你意下如何?」

鄒忌拱手奏道:「殿下所慮,微臣甚以為是。蘇秦抗秦是假,制約齊、楚才是其心。初倡縱時,蘇秦僅提三晉與燕國,並無齊、楚。此番邀我入縱,六國縱親,共抗一秦,意甚虛假。再說,合六國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經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說是六國合一,單是一魏,亦足夠秦人支應了。」

看到田嬰不吱一聲,威王問道:「愛卿,你怎麼不說?」

田嬰拱手道:「陛下已有定論,微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視田嬰,有頃,對眾臣擺手道:「散朝。」

見眾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嬰留步。」

田嬰頓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從正殿偏門走出,沿小徑走向後花園。走有一時,威王頓住步子,歪頭問道:「你且說說,寡人是何定論?」

田嬰一口說道:「合縱。」

「哦?」威王似是一驚,「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論?」

「合縱於我利大於弊,以陛下之明,定有此斷。」

「合縱於我何利何弊,你且說說。」

「微臣先說弊。依方才殿下、相國、田忌將軍所說,合縱大體可有四弊,一是與秦構怨,二是不可圖燕,三是不可圖三晉,四是不可圖泗下。微臣再加一弊,合縱不可爭楚。」

「爭楚?」威王眼睛大睜,直盯田嬰。

「陛下,」田嬰緩緩說道,「與秦相比,楚才是我勁敵。我東是大海,不可圖;燕地偏遠而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強悍,爭之不易;秦被三晉鎖死於關中,是親是仇皆無大礙;我唯有南圖。泗下諸國是魚米之鄉,與我一向親善;琅琊諸地,春秋時本是我土,後為勾踐所佔,今又被楚人奪去。這且不說,眼下楚已得越,昭陽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魯,蓄勢已久,必與我爭。我若入縱,必與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爭矣!」

「嗯,愛卿所言甚是,」威王點點頭,又朝前走去,邊走邊問,「這是五弊。利呢?」

田嬰依舊站在原地,聲音稍稍加大:「微臣以為,合縱於我,有五弊,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頓住步子,扭過頭來,「是何利?」

「弱魏,雪黃池之辱!」田嬰一字一頓。

威王陷入深思,有頃,緩緩點頭:「是的,與此利相比,所謂五弊,皆不足道矣。黃池之辱,田忌雖有過錯,大錯卻在寡人。河西戰後,寡人以為可圖魏矣,不料殺出一個龐涓,讓寡人夢斷黃池。眼下魏罃賢臣盈朝,國力復盛,寡人復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六國若是合縱,魏罃必不以我為戒,竭其國力西圖,光復河西。秦、魏再爭,以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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