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依舊住在運來客棧原來的院落,賈舍人的院子暫由吳青住了。翌日晨起,樗里疾早早趕來,引領張儀、香女和吳青去驗看惠文公賞賜的宅院。
幾輛車馬左轉右拐,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面。眾人下車,一個負責交割房產的內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禮迎接。
幾人在內吏的導引下走入府門,但見深宅重舍,庭園山石,奇葩異草,無所不有。其中奢華,比楚國昭陽君的府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吳青兩眼發直,縱使香女,也大為震撼,檀口大張,倒吸一口冷氣。
張儀愣怔有頃,扭頭望向樗里疾:「樗里兄,別不是弄錯了吧?」
「是君上親選的,錯不了!」樗里疾呵呵笑道。
「君上親選的?」張儀越發驚訝,「君上賞賜,難道連房舍也要欽定?」
「是啊是啊,」樗里疾呵呵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個大管家,凡有關切,事無巨細,必要親自過問。順便說一句,張子猜猜看,這處宅院是何來歷?」
「這要請教樗里兄了。」
「此宅就是在咸陽城裡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門累官三世,幾代經營,多有積儲,從櫟陽遷來後,即在此處大興土木,將杜府建成咸陽城裡為數不多的豪門大宅之一,其中奢華遠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後來,杜摯大人及一批舊黨因商君一案滿門抄斬,此宅就被收歸宮室。近幾年來,多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國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張子是後來居上啊!」說到此處,樗里疾哈哈大笑。
「如此說來,倒讓在下受寵若驚了。」張儀亦笑起來。
幾人在府中巡查一圈,樗里疾吩咐宮吏將房契交予香女,又將君上所賜之物逐一交付,與吳青一道起身告辭。宮吏召集眾僕役見過張儀、香女,吩咐他們各執差使去了。
午後申時,宮中使人送來一個御制匾額,上寫「右庶長府」。
香女看一會兒匾額,小聲念道:「右庶長府?」眉頭微皺,抬頭望著張儀,「這名字怪怪的,是個什麼官兒?」
張儀笑道:「這是秦國官名。秦國變法之後,官爵分為二十級,從第十級左庶長開始,到第十八級大庶長,相當於卿。中間幾級分別是,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良造,第十六級大良造,第十七級駟車庶長,都是卿位。卿下為士、大夫,共有十級,卿上為君為侯,共是兩級,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納悶地問道:「照此說來,夫君的官階並不大,何能住上這麼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張儀又笑一聲,「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階已不小了!秦國官爵合一,秦法規定只以軍功晉階,未建軍功,除非君上特賜,不能晉階,因而,迄今為止,卿以上的許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僅是左庶長,位居右庶長之下。後因變法有功,君上這才破格升他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級。若不是河西和商於兩戰之功,公孫鞅是不能稱為商君的。在下初來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長,已是大用。至於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蹺——」
香女正欲問他是何蹊蹺,門人稟報客人求見。張儀初來乍到,並無熟人,心裡納悶,迎出一看,竟是賈舍人候在門外。
張儀驚喜交集,急步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賈兄——」
賈舍人亦拱手賀道:「嗬,幾日不見,張子就發達了!」
「什麼發達?」張儀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攜住賈舍人,「賈兄,府里請!」
二人踱進府門,在院中賞會兒景,賈舍人再次賀道:「張子有此晉身,可以一展拳腳了。」
望著鱗次櫛比的房舍和錯落有致的景緻,張儀油然嘆道:「唉,若說起來,此番得意,皆是賈兄所賜啊!」
「張子說笑了。」賈舍人呵呵笑道,「這些全是秦公所賜,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賈兄不必過謙。」張儀真誠謝道,「若是沒有賈兄,在下就不會前往邯鄲,就不會橫遭羞辱,就不會西進入秦,當然也就不會有此際遇。」提到邯鄲,不由想起蘇秦,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蘇秦豎子,在下將他視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現出那般嘴臉,實讓在下——」悶住話頭,有頃,將拳頭猛然擂在一棵柳樹上,「賈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夢想合縱嗎?在下定要讓他看看,什麼叫做夢想?」
聽聞此話,賈舍人慢慢斂住笑容,望著張儀,發出一聲長嘆:「唉!」
張儀感覺有異,望著賈舍人道:「賈兄為何興嘆?」
賈舍人緩緩說道:「為蘇子。」
「為他?」張儀大怔,「此話從何說起?」
「張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謝一人,該是蘇子。」
「是該謝他!」張儀冷笑一聲,不無怨毒道,「不過,在下不會一下子謝完,在下會慢慢去謝,一點點地去謝,先破去他的合縱,再逼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再後尋個機緣,當面致謝!」
聽他說出如此狠毒之語,賈舍人重重地又嘆一聲,連連搖頭。
張儀怔道:「賈兄不會是說,在下不該如此待他吧?」
「張子如何對待蘇子,是張子之事,與在下無關。不過,張子若是願意傾聽,在下可以講述一段舊事。」
「賈兄請講。」
賈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將前塵往事,尤其是蘇秦如何煞費苦心逼他入秦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張儀呆若木雞,愣怔半晌,方才如夢初醒,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原來如此!」
賈舍人輕嘆一聲:「唉,所以蘇子哪裡是想羞你?蘇子忖知你在楚國或有尷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趙。蘇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於一統之路,定然不會從他合縱,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統的唯有秦國,張子卻與秦國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蘇子苦思無計,這才想到當眾羞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張子那日,在下就在蘇子府中。張子走後,蘇子心疼如割,涕淚滂沱,那種悲傷,真讓在下心酸。那夜,蘇子一宵未睡,在那聽雨閣里,與在下從頭憶起你們的舊事,點點滴滴,都在他的心裡。在下可以看出,在這世上,蘇子若是只有一個知己,就定是你。」
張儀改坐為跪,埋頭於地,淚水如雨水般流下,顫聲悲泣:「蘇兄——」
賈舍人斜他一眼,接著說道:「臨行之際,蘇子再三叮囑在下不可告訴張子。今見張子如此記恨蘇子,在下心實不忍,這才和盤托出實情。如今張子已經得意,在下俗務完結,也要歸山了,此來就是向張子辭別的。」
「歸山?」張儀起初未聽明白,繼而一怔,再是一驚,忽地坐起,大睜兩眼望著賈舍人,「賈兄欲歸何山?」
「終南山。」
「你不是剛從終南山裡回來嗎?」
「那是騙你的。」賈舍人拱拱手,不無抱歉地說,「對不住張子了。」
一陣驚駭過後,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嘆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里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臏,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詡聰明,卻不曾想,一年之內,竟是連連中套啊!」
「誰套誰並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谷里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不禁一震,緊盯舍人道:「敢問賈兄,究竟是何人?」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為秦公物色治國之才。今得張子,在下這要歸山復命了。」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複一句,似在竭力回想這個名字。
「是的。」賈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谷先生是同門師兄弟,同師於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當是在下師伯,我們是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怔有許久,方才拱手道:「雲夢山鬼谷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
所有煙雲於片刻間消散。二人相視片刻,撫掌大笑。
賈舍人前腳剛走,少梁令吳青也來辭行。張儀托他捎信給小順兒,要他安置好張邑事務,速來咸陽。
數日之後,秦國大良造公孫衍使魏歸來,未及回府,直接進宮向惠文公稟報蘇秦成功合縱三晉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這一結局,淡淡問道:「蘇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齊國。」公孫衍應道。
「齊國?」惠文公眉頭緊皺,兩眼眨也不眨地直盯公孫衍,「他該去楚國才是。」
「待齊入縱之後,他即去楚國。」
惠文公大吃一驚:「你是說,蘇秦他要合縱六國,只與寡人為敵?」
公孫衍輕輕點頭,愁眉皺起。
「他不是宣揚合縱三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