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一曲絕響,蘇秦悟治世長策

自蘇秦走後,論政壇再未開過,士子街上現出焦躁情緒,眾士子陸續打點行李,紛紛起程往投他處。秦宮也不加挽留,往日喧囂的士子街漸漸冷清起來。

過完正月十五,竹遠見秦公仍無反應,即刻吩咐賈舍人收拾行李,準備回終南山去。其實也沒什麼行李,除去幾身可供換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簡,是他們幾年來從咸陽或列國士子那兒收集來的,打算運進山裡供初入道者習讀賞析。

因竹簡太多,他們叫來兩輛馬車,這陣兒都已停在院中。竹遠看看一大堆竹簡,又看看兩輛馬車,估算仍舊裝不下,再說,即使能裝下,搬至寒泉也不是易事,於是蹲下挑選。賈舍人將師兄挑出來的竹簡一捆接一捆搬到車上,裝滿一車,擺放齊整,再用麻繩扎牢。

賈舍人捆紮一會兒,抬頭望向竹遠,若有所思道:「師兄,我們尚未為君上覓到大賢,這就回去,先生豈不責備?」

竹遠仍在挑選竹簡,頭也不抬,長嘆道:「唉,該來的,已是來過了。」

話音尚未落地,門口一個渾厚的聲音接道:「不該走的,這就想一走了之?」

竹遠、賈舍人猛吃一驚,抬頭見是惠文公、樗里疾站在門口,跪下叩道:「草民叩見君上!」

惠文公急走過來,扶起他們,微笑道:「兩位先生免禮。」

竹遠、賈舍人謝過,拱手立於一旁。

惠文公掃一眼裝得滿滿的軺車,又看看地上待裝的竹簡和另一輛空著的軺車,轉過頭望向竹遠、賈舍人:「兩位真要一走了之嗎?」

竹遠、賈舍人互望一眼,點頭。

「唉,」惠文公輕嘆一聲,「嬴駟此來,本想懇請兩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兩位卻要走了。」

竹遠一怔,目不轉睛地望向惠文公:「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尋訪蘇子,請他再至咸陽。」

竹遠、賈舍人極是震驚,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轉頭望向樗里疾,見他更是一頭霧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兩位一定在想,蘇子送上門來,寡人棄而不用,蘇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卻要費力去追,這不是扔掉皮襖找皮襖,沒事兒找事兒嗎?」

在場諸人皆笑起來。

惠文公卻斂起笑容,長嘆一聲:「唉,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蘇子,而是蘇子與寡人之間,緣分未到啊!」

惠文公對蘇秦態度的反覆不定,使樗里疾、竹遠、賈舍人三人均如墮雲霧,目不轉睛地望著惠文公。

惠文公掃視他們一眼:「聽聞鄒人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蘇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過是想挫其銳氣,勵其心志,以俟大用。」

這真是個漂亮的託辭。三人互望一眼,再將目光轉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顧自又嘆一聲,「誰想蘇子竟是急性之人,說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聽聞蘇子離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請,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願。後使樗里愛卿再尋,得知蘇子已離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蘇子所獻帝策雖說過於急切,治國卻是大才。寡人慾請二位辛苦一趟,設法請回蘇子,可對他說,寡人願以國事相托!」

竹遠慢慢將目光移向賈舍人,舍人點頭。

竹遠抱拳道:「君上遠慮,草民今日方知。君上如此器重蘇子,當是蘇子之幸。清明將至,草民欲回寒泉為師祖掃墓,尋訪蘇子之事交由舍人去辦,君上以為妥否?」

惠文公轉向賈舍人,拱手道:「既如此說,有勞賈先生了。」

賈舍人回揖道:「舍人願效微勞。」

二月陽春,天氣回暖,草木萋萋。

軒里村北頭的蘇家打穀場邊,天順兒領著地順兒、妞妞及鄰家的幾個孩子唧唧喳喳地在幾個秸草垛邊捉迷藏。該天順兒藏時,他飛步跑向旁邊的窩棚,準備鑽入窩棚的草堆里去。不料剛到門口,阿黑竄出,本待撕咬,見是天順兒,趕忙搖搖尾巴,橫在他前面。天順兒繞過它,又要進門,阿黑一口叼住他的褲角,復繞回來,將身子堵於門口,橫豎不讓他進去。眼看留給他躲藏的時間所剩無幾,天順兒一急,用力推開阿黑,衝進門裡。

然而,就在此時,天順兒陡然住腳,似是驚呆了。

在草棚靠牆角的一堆乾草旁邊,頭髮蓬鬆、面色青黃的蘇秦像一尊塑像一樣端坐於地,背對著他,手捧竹簡,正在苦讀。許是讀得過於入神,門口發生的一幕他竟沒有任何察覺。

一陣困意襲來,蘇秦眼皮下沉,身子一晃,竹簡差一點從手中滑落。蘇秦穩住身子,順手抄起放在旁邊的一把錐子,「噌」的一聲刺入大腿。見那錐子直紮下去,天順兒急急閉眼。待他再次睜開眼睛,見蘇秦已將錐子放回地上,手捧竹簡又在攻讀。天順兒朝下一看,蘇秦的腳踝上鮮血流淌。細看那隻腳踝,上面凝著道道紫色血污,不用說,他的黑色褲管早被血污浸染了,只不過看不出而已。

天順兒顧不上躲藏,掉頭撒腿就跑。幾個孩子剛好尋到門口,見他出來,歡叫著正要撲上去抓他,天順兒卻將他們一把推開,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快到門口時,天順兒又驚又乍地喊叫。

「天順兒,你叫個啥哩?」正在院中篩米的蘇姚氏晃動篩子,頭也不抬地問。

「奶奶,仲叔他……他……」天順兒跑到椿樹下面,倚在樹上,大口喘氣。

「你仲叔咋哩?」蘇姚氏不由一驚,放下篩子,抬頭望向天順兒。

「仲叔他……他用錐子扎……扎大腿哩!」天順兒連喘帶說。

「天順兒,你胡說個啥?」正在房中做針線活的蘇厲妻聞聲趕出,半是風涼地說道,「你仲叔精著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說,還要人天天將好吃的送到口邊,哪能自己扎自己?」

「娘!」天順兒急了,「我哪敢胡說呀!這是真的,我親眼看到仲叔拿錐子——」學蘇秦的樣子在大腿上猛地一紮,「噌就是一下,血順腿流,腳……腳脖子上一道道的凈是血印子!」

蘇姚氏打個驚愣,啥話也顧不上說,扔下篩子,跌跌撞撞跑出院子。

腆著個大肚子的蘇代妻亦走出來,見蘇姚氏慌成那樣,急問蘇厲妻:「大嫂,這是咋哩?」

「還能咋哩?」蘇厲妻朝院門外剜一眼,「娘的寶貝兒子拿錐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蘇代妻驚道,「這……這……二哥咋成這樣了呢?」

「哼!」蘇厲妻恨道,「都是讓娘寵壞了,偏心佬!」略頓一下,「妹子你說,好端端的地讓他賣了,賣給誰都中,他偏又賣給姓劉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塊地他只賣三十金,似這等便宜事兒,只有傻蛋才幹得出來,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讓他氣成個癱子!這且不說,我聽說,他用那三十金換來高車大馬,裘衣錦裳,到處顯擺。還有那個阿黑,也是他拿一袋錢幣買回來的!你說說看,哪條狗能值一袋錢?不瞞你說,自打知道這樁事兒我就窩心,早晚見到阿黑,我……我這氣就不打一處來!妹子看好了,有朝一日,大嫂非把那個畜生宰掉不可!」

聽到要宰阿黑,天順兒急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滾滾滾!」蘇厲妻沖他劈頭罵道,「你個小東西,知道個屁!好好跟你阿大學犁地去,種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樣,敗家破財不說,還得拿錐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順兒吃她一罵,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來悄悄溜出院門。

蘇厲妻的話倒讓蘇代妻想起那把錐子,不由泣道:「二哥這樣子,都怪我了!」

蘇厲妻愣了下:「傻妹子,他這樣子,咋能怪你哩?」

「前幾日娘說她的錐子鈍,不好使了,向我要錐子。是我把錐子借給娘,娘又借給二哥用了。這……這不是我害了二哥?」蘇代妻依舊在抹眼淚。

蘇厲妻怔了下,撲哧笑道:「好了,好了,這都啥時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哭,娃子准能聽見。娃子見娘傷心,也要傷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這時候傷心,不是美事呢!」

經她這一說,蘇代妻止住哭泣,驚道:「嫂子,你說的可是當真?」

「嫂子哪能騙你?來來來,讓嫂子聽聽,娃子在忙啥哩?」蘇厲妻一邊說,一邊嘻嘻笑著將耳朵湊到蘇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騰呢!」蘇代妻破涕為笑。

蘇厲妻聽有一時,抬起頭來呵呵樂道:「嗯,妹子說的是,他是在踢騰呢。這小子看來是個小頑皮!」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麼,「咦,麻姑為妹子算出來的是哪個日子?」

蘇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過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蘇厲妻贊道,「麻姑算的真是神哩!不瞞你說,天順兒與你那個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後差不過三日,地順兒就更神了,與她算的是一絲不差,差只差在時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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