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鬼谷子說天下,二子破情關下山

孫臏下山之後的頭幾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里更見冷清。蘇秦、張儀都如換了個人,一連數日,要麼抱頭大睡,要麼並膝呆坐,要麼進山閑逛,誰也不想看書,嘴巴上如同貼了封條,連走路都是低垂腦袋,腳步拖沓,狀如落魄失魂。

如此這般連過了七日,張儀終是憋不住,於一日午後推開蘇秦房門。蘇秦正在席上閉目打坐,聽聲響知是張儀,眼皮不抬,依舊端坐如初。

張儀凝視蘇秦一陣,見他仍無動靜,重重咳嗽一聲,開始他的習慣動作,繞對手兜圈子。通常情況下,兜三圈也就夠了,這日卻是不同,張儀不停地兜,邊兜邊將兩眼鎖住蘇秦,步伐走得極慢,好像對方是個怪物。

蘇秦依舊端坐不動。

不知兜有多少個圈子,張儀終又強忍下來,拔腿走出門去,順手拉上房門。張儀在外面的草坪上埋頭又轉一會兒,看樣子實在憋悶,猛然邁開大步,噌噌幾下再次走到蘇秦門前,「通」的一聲將門踹開,徑直走到蘇秦跟前,動作誇張地並膝坐下,從喉嚨深處重重咳嗽一下,大聲說道:「我說蘇兄,我們還是說句話吧!」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張儀,嘴巴未張,眼神卻在告訴他:「說什麼呢?」

張儀嘿然一笑:「你說孫兄他——走就走吧,還勾魂,看把蘇兄整得遠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殭屍!」

蘇秦復將眼睛閉上,身子卻動了動,屁股朝後挪有一寸。

張儀看在眼裡,撲哧笑道:「說是殭屍,有點屈了,改稱活肉吧,這個確切點,蘇兄畢竟能動,只是沒有精氣神而已!」

蘇秦再度睜開眼睛,回應一句:「是說你自己吧。」

「好好好,」張儀笑道,「就算是說我自己吧!無論如何,只要蘇兄能開金口就成。」

「賢弟有話,這就說吧。」蘇秦淡淡說道。

「我想說的是,」張儀提高聲音,「這個天下真有意思!」

蘇秦斜他一眼:「賢弟何出此言?」

「龐涓那廝還沒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夢也未料到,僅只一年,就他肚裡那點貨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將,蔭妻乘龍,大紅大紫呢!」

蘇秦不屑地白他一眼:「我還以為賢弟說出什麼駭世之語呢,不想卻是這個。」

「再觀孫兄,」張儀也不與他強辯,顧自說道,「尚未出山,嗬,瞧這威勢!太子親臨,重金禮聘,前簇後擁,車馬塞道!」

蘇秦埋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說說看,」張儀激動起來,「你我與他二人一同進谷,不是吹的,無論哪一點,總也不比他們差吧!」

蘇秦輕嘆一聲,悶在那裡。

「我說蘇兄,」張儀將聲音提高几分,幾乎是在嚷了,「隨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呢?」

蘇秦抬起頭來:「你說會是什麼樣子?」

張儀放聲長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喲!」

蘇秦再度埋下頭去,沉默半晌,方才說道:「依賢弟看來,難道我輩皆已成器?」

張儀哈哈又笑數聲,方才說道:「蘇兄何能用此『難道』二字?依龐涓之才竟然橫掃列國,孫兄之才遠勝龐涓,天下何人可敵?在這谷中,閉眼想想,你我二人縱使不濟,也不至於遜色於孫兄吧。」

「賢弟之才,自在孫兄之上。」

「蘇兄莫要謙遜,你我既已結義,就要說心裡話。蘇兄,你摸摸心窩,當初來這谷中,可為終老於山林?」

蘇秦一驚,抬頭望著張儀:「賢弟是說——」

「以在下之見,我們也當尋個機緣,下山大幹一番!」

蘇秦正欲說話,有聲音從門外傳來,不及扭頭,童子已是閃進房門,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師弟要下山?」

二人皆吃一驚,急忙起身,拱手揖道:「師弟見過大師兄!」

幾年下來,不知不覺中,童子已經變聲,長得跟張儀差不多高了,言談舉止也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氣仍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驚的樣子,童子呵呵笑出兩聲,擺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們不必多禮。」見二人坐下來,眼睛瞟向他們,「說呀,師兄在候回話呢。」

見童子盯過來,張儀只好揖道:「回大師兄,是在下說的。」略頓一頓,「我跟蘇兄連悶數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師兄來得正好。」

「張師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側各顯出一個淺淺酒窩,「這幾日,你們存心下山,卻又不好向先生張口,可是為這事兒嗎?」

張儀略略一怔,點頭。

「兩位師弟過慮了。」童子的酒窩加深加大,聲音卻不無揶揄,「鬼谷之中,既沒有安門,也沒有上鎖;先生既未硬請兩位上山,自然也就不會扯住兩位袍角,不讓你們下山。兩位師弟想走,隨時都可上路,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軟不硬幾句話,把張儀噎了個上不來氣:「這……」

「大師兄,」蘇秦抱拳解圍,「在下和張師弟並無此意。前幾日孫兄下山,我們二人都很難過。方才念及此事,張師弟有所感喟,僅此而已。」

「是嗎?」童子轉望張儀,「孫臏出山,張師弟是何感喟,可否說予師兄聽聽?」

張儀略想一下:「飛龍在天。」

童子笑道:「聽這話音,張師弟這是困龍在山了。」

張儀又被噎個半死,憑他伶牙俐齒,竟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蘇秦只好再度解圍:「大師兄,師弟有惑。」

童子兩戰皆勝,轉過頭來,笑呵呵地望著蘇秦。

蘇秦問道:「以大師兄之見,龐兄、孫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當然算了!」

「這……」蘇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張師弟呢?」

童子連連搖頭。

「大師兄,」張儀急了,質問過來,「你憑什麼說他們成器,而我們未成?」

「就憑這個,」童子手指二人,「他們二人已經下山,你們二人仍舊待在此地。」

「師兄此話不公!」張儀大聲抗辯,「他們下山,是因為他們想下山。我們不下山,是因為我們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擺擺手,呵呵又笑幾聲,「本師兄來到此處,不是與你辯論的。要想知道成器與否,你們最好去問先生。」

話音落地,童子站起身子:「兩位師弟,請吧。」

蘇秦、張儀皆是怔了。

張儀囁嚅道:「去……去哪兒?」

童子呵呵笑道:「去問先生呀。」

兩人自然不敢為這事兒去見先生,因而面面相覷,誰也不肯挪窩。

童子沉臉催道:「先生正在草堂里等候你們,還不快走!」

見童子不是在開玩笑,二人急忙爬起,整過衣冠,跟童子走至草堂,果然望見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蟬兒坐在斜對面。童子徑走過去,在先生身後稍偏的位置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禮,二人遲疑一下,挨住玉蟬兒並膝坐下。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著蘇秦、張儀,直入主題:「前幾日,你二人想必見到榮華富貴了。」

見先生出口即問這個,蘇秦、張儀哪裡還敢說話,個個將頭埋下,惶然失措的樣子,就像是闖下大禍的孩子。

鬼谷子不無慈愛地微微一笑:「老朽問你們,是否也想下山?」

蘇秦、張儀將頭垂得更低。

「怎麼不說話呢?」鬼谷子似已揣知他們的內心,不依不饒。

二人越發不敢吭聲。

「回稟先生,」童子插進來道,「他們不好開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時,兩位師弟正在商議何時出山之事。」

「大師兄——」張儀臉色紫漲,急欲制止。

「張師弟,」童子呵呵笑道,「心裡有話,該在這裡說才是。方才你不是說,你二人的才華絲毫不遜於孫臏和龐涓嗎?你不是認定你們二人已經成器了嗎?」

張儀大窘,垂頭囁嚅道:「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轉向蘇秦:「蘇秦,你是否也是同感?」

「是的,」蘇秦老實點頭,「看到龐兄、孫兄際遇如此,弟子確有感懷。」

「張儀,」鬼谷子轉向張儀,「是則是,非則非,鬼谷之中,用不著藏藏匿匿。」

張儀垂頭應道:「是。」

「再說,」鬼谷子接著道,「你也沒有說錯。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應該不在龐、孫之下,如果他們算是成器,你二人理當成器。」

蘇秦一怔:「先生是說,我們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微微點頭:「不是尚未,是遠未。」

張儀不服了,抬頭辯道:「既然我們不比他們差,先生為何說他們已經成器,而我們遠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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