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野心勃勃,龐將軍一戰成名

濟水向東流至黃池西南約三十里的唐邑時,拐向北偏東,到黃池西北約十里處再次東拐,正東流向煮棗,河床也於此處變闊,寬約數里。水淺流緩,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過齊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過頭頂。

這樣的河水適於涉渡,齊將田忌看中的正是這一點。齊軍士兵在堤下兩側的灘地上構築營寨,搭建帳篷,並在堤頂挖出一長溜灶台。一到開飯時間,屢屢炊煙裊裊升起,連綿十數里,頗為壯觀。

齊軍連戰皆捷,眼看就將兵臨大梁,齊威王甚為興奮,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勞軍。辟疆一行押送輜重趕至濟水,田忌聞訊,接應十里,迎入中軍大帳。二人在帳中敘話不及半個時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視察軍營,觀賞濟水。

赤日炎炎,甲盔閃閃。看到殿下前來,三軍將士無不挺槍持戟,威風凜凜地站在陽光下面,一眼望去,甚是嚴整。辟疆一身戎裝,與大將軍田忌並肩而行。二人沿河查看一遍,緩步登上搭建在堤頂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頂,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凈是齊軍營寨,密密麻麻,錯落有致。稍遠處的河道上,沙灘片片,水草簇簇,間或有白鷺在水邊飛落。對岸河灘上卻空空蕩蕩,既無一兵一卒,也不見任何營寨和壁壘。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荊棘之外,再就是連綿不斷的槐林。

辟疆望了一陣,指著空蕩蕩的灘頭:「田將軍,對岸怎麼無人防守?」

田忌笑笑,指著遠處的河堤:「殿下,請看那兒。」

順著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樹林中隱約現出魏國武卒構築的防禦陣勢,堤頂似乎還有一排排的機械連弩,咂舌道:「嗯,龍將軍果是老辣,若不是將軍提醒,辟疆真還看不出來呢!」

「殿下不必自謙。魏軍連遭敗績,不敢用強,就將兵力隱於暗處,使我難知虛實。殿下剛至此處,自然不知這些情勢。」

「大將軍知己知彼,勝券在握了。請問大將軍,何時可與魏軍交戰?」

田忌指著河水:「微臣使人探過,中心河漕雖只寬約數丈,河水卻能漫過頭頂,千軍萬馬若是同時搶渡,水流激蕩,必然上漲。兵士中有許多不會游水,縱使會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撐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頭說道:「若是長耗下去,莫說別的,單是糧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憂。」田忌把握十足,「微臣夜觀天象,近日魏境並無雨水。眼下酷熱難當,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淺過一日,旬日來水位已降尺許。若是不出微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會再降尺許。那時渡河,莫說龍賈重傷在身,縱使他身強體健,微臣也必擒他於馬下。」

「嗯,」辟疆點頭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驍勇善戰,所向披靡,此番若不是魏王失德於天下,秦、趙、韓三國圍攻,父王也不會與魏交惡。田將軍,此陣勝負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微臣請殿下轉奏陛下,就說旬日之內,微臣必破魏陣,直驅大梁,三月之內,即押魏罃凱旋迴朝,由陛下問罪!」

辟疆正欲說話,忽見對面堤上飛下一騎,直衝河邊,當下扭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人。

田忌與眾將也都看到了,目光齊射過去。來騎馳近,眾人看清是魏軍傳令軍尉。快馬衝到河邊,在水邊稍作猶豫,策馬涉入河水。眾人正自驚疑,來人已至河心。眼見河水漫至馬頭,軍尉陡然勒住馬頭,朝岸上大叫:「齊將看好,大魏先鋒龐將軍特下戰書!」取出長弓,搭上響箭,「嗖」一聲射出。

響箭在一陣呼哨聲中落至岸邊。早有兵士揀起響箭,交予聞訊趕至的軍尉。軍尉不及細看,飛也似的直奔高台,大聲稟道:「報,魏軍先鋒戰書!」

魏軍連遭敗績仍敢下書挑戰,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勞軍之際,田忌心頭咯噔一沉,眼角掃向站在一側的參將。參將穩步下台,從那軍尉手中取過響箭,回到台上,雙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過響箭,拔出箭矢上的響哨,從中取出一團絲帛,果是戰書,上寫「田忌大將軍親啟」,展開一看,上面寫道:

〖傳聞大將軍百戰不殆,名冠列國,在下既驚且嘆。在下所驚者,似大將軍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國?在下所嘆者,大將軍百戰不殆之說,今日將要終結於濟水岸邊!為此一驚一嘆,在下奉勸大將軍,若是三日之內罷兵回齊,納表請罪,大將軍不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濟水也可免於血污;大將軍若是一意孤行,定要決出高下,在下當於三日之後以雄師三萬設陣恭候!大將軍只要識出吾陣,在下即刻俯首請降;大將軍若是不識,在下有言在先,大將軍有何閃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從,請大將軍自裁,在下恭候回書!

大魏三軍先鋒龐涓恭呈〗

田忌閱完,臉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頭握得格格作響。

辟疆不無驚異地望著他道:「田將軍?」

田忌隨手將戰書遞予辟疆。

辟疆看過,心頭一震:「龐涓?此人怎成魏軍先鋒了呢?」轉向田忌,苦笑一聲,「看來,這一次田將軍遇到對手了。」

「對手?」田忌冷笑一聲,拳頭捏得格格直響,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田忌的對手尚未生出呢!」略頓一頓,「哼,先鋒也配下戰書!殿下看好,三日之後,微臣一定踏破敵陣,將姓龐這廝活擒過來,碎屍萬段!」

辟疆卻似沒有聽見,兩眼依舊落在龐涓的戰書上,半是自語,半是徵詢:「奇怪,此人謝絕父王恩賜的上卿之位和百金重賞,卻在此處充當小小先鋒,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卻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轉對身邊參將:「回覆龐涓,憑他擺出什麼陣勢,三日之後,叫他伸長脖子守於陣前,恭候本將前去斬首!」

「末將得令!」

黃池城中,在靠近西北側的一處大宅院里,數百名受傷武卒或躺或坐,十幾名隨軍疾醫一刻不停地實施救助,間雜其中的是上百名志願護理的女人和蒼頭。兩個收屍的蒼頭守在門口,只要疾醫判定哪位兵士死亡,他們就會即刻啟動,將亡者抬出院子。

這是一個充滿疼痛與哀傷的場所,但沒有人喊疼,也聽不到呻吟。大魏武卒個個都是血性漢子,何況還有女人在場。

幾人匆匆走進院子,打頭的是三軍先鋒龐涓,跟在其後的是中軍參將和隨身護衛。

看到將軍到來,滿院竟是無人響應,似乎他們是一群不速之客。龐涓知道,魏軍屢戰屢敗,將士心中頗多怨氣,尤其是這些因將軍無能而有傷在身的兵士。

中軍參將急了,跨前一步,大聲叫道:「諸位將士,陛下欽點的三軍先鋒龐涓將軍看望大家來了!」

聽到「陛下欽點」四字,眾傷員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頭重重地「呸」出一聲,將臉轉到另一邊。只有旁近一個正在為傷者診治的疾醫起身見禮,被龐涓擺手止住。

龐涓沒有像其他將軍那樣惱羞成怒,更沒有顯出一絲一毫的盛氣或震怒,而是神色靜穆,面容和藹,眼神里充滿關懷。他沒說一句話,只將可親的目光挨個掃過所有傷員,而後邁步在傷員之間的過道里緩緩行走。

龐涓的沉靜和關切的目光開始收到效果,眾人的目光向他射來,就連那名別過臉去的兵士也轉過頭來,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龐涓看到一旁有個老年女人坐在地上,懷抱一個一動不動的兵士,折身向她走去。幾個年輕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邊,個個表情哀傷,雙目緊閉,口中喃喃禱告,顯然是在為這名行將遠去的兵士送別。

龐涓走到跟前,悄無聲息地走到近旁,面對兵士,跪在幾個女人後面,緊閉兩眼,口中念念有詞,為他祈禱。參將及隨身護衛互望一眼,相跟著跪下。

抱著兵士的老年女人眼中流出眼淚,在死者耳邊喃喃說道:「孩子,你睜眼看看,先鋒大將軍為你送行來了。」

女人連叫幾聲,那名兵士卻似沒有聽見,依舊一動不動。一名疾醫急走過來,拿手指在兵士鼻孔處探拭一下,見他早已氣絕,忙從袖中摸出一塊白布罩在臉上。隨後,疾醫朝後擺一下手,守在門口的兩名蒼頭立即抬著一塊門板過來,從女人懷中抱起兵士,輕輕放到門板上。龐涓緩緩起身,朝門板上的兵士連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龐涓轉過身來,邁腿再沿通道走去。又走十數步,龐涓看到近旁有疾醫正在為兵士擠膿,隨即走到跟前。兵士的右腿受傷起膿,膿包鼓得跟個白饅頭似的。龐涓站在一邊,看著疾醫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擠膿,乳黃色的膿水被一點點擠出,滴進地上的陶盆里。兵士牙關緊咬,兩眼緊閉,額頭汗出,似在強忍鑽心的劇痛。過有一刻鐘,兩個膿包已被擠癟,疾醫望著傷口,似乎在想如何才能將余膿弄出。

龐涓二話不說,當即彎下腰去,紮好架勢,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下,對準傷口用力吸吮。傳說昔日吳起吮疽吸膿,眾人無緣親見。這日龐涓為亡卒跪禱,為傷卒吸膿,卻是在場人人所見的不爭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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