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
在安邑魏宮的後花園裡,毗人領著公子卬沿著一條花徑,左拐右轉,急急走著。
走了一時,公子卬放慢腳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聲問道:「這個時辰了,父王召我進宮,可有大事?」
毗人應道:「老奴不知,安國君,請!」
公子卬一頭霧水,跟毗人又走一時,來到魏惠王消夏的涼亭。亭中燈火通明。毗人頓住步子,小聲吩咐:「公子留步,老奴這就稟報陛下!」撩腿走上台階。
不一會兒,毗人站在亭上朗聲宣道:「陛下口諭,宣安國君覲見!」
公子卬緩緩走上台階,遠遠看到魏惠王端坐幾前,幾個宮人侍立於側,對面几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見朱威,公子卬心裡咯噔一沉。河西之戰後,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戰,自然也最不願看到三個人,第一個是龍賈,第二個是公孫衍,第三個是朱威。三人之中,龍賈賦閑在家,公孫衍無非一介落寞士子,讓公子卬真正發憷的就是這個朱威。公子卬斷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戰內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溫不火,知進知退,卻讓他捉摸不透,更讓他睡不安穩。早晚見到朱威,公子卬內心深處就起一種莫名的驚懼。
公子卬正自躊躇,陡然瞥見几案上擺有美酒佳肴,遠處還有幾名樂師,這才長出一口氣,趨前幾步,叩拜於地:「兒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呵呵笑道:「卬兒免禮,坐吧!」
公子卬謝過,起身坐到朱威旁邊為他備下的幾前,上面也擺了各色酒肴。
見他落座,魏惠王眉飛色舞地對侍酒道:「給兩位愛卿上酒。」
侍酒倒過酒,退到一邊。魏惠王端起酒爵,樂不可支道:「兩位愛卿,寡人這麼晚請你們來此飲酒,是想為一個人餞行。」
公子卬不無惶惑地問:「誰?」
「公孫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聲問道:「陛下,微臣聽說公孫鞅受誣陷,被關入大獄,難道——」
「不錯!」魏惠王點頭道,「愛卿請看!」從几案上拿過一封書信。
毗人接過,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著朱威:「朱愛卿,你念出聲來,讓大家都聽聽!」
朱威朗聲念道:「啟奏陛下,秦宮大戲總算演完一出,公孫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車裂於渭水河灘。微臣欲在咸陽多住幾日,為陛下再演一出好戲,乞請恩准!陳軫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呵呵一笑,點頭贊道:「這個陳愛卿,真還有一手,是個能臣吶!」
聽到是為公孫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燒,「啪」地將酒爵置於几上,爵中酒全部濺出:「父王,若是為公孫鞅這廝餞行,恕兒臣不飲!」
魏惠王笑道:「卬兒,你為何不喝?」
「此賊出爾反爾,死有餘辜,我們為何為他餞行?」
魏惠王對侍酒道:「為安國君斟酒。」
侍酒上前,將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滿。
「安國君,請端起來。」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見他已端起來,只好猶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緩緩說道:「公孫鞅赤心為秦,立下蓋世奇功。秦人不加報答不說,反而以怨報德,使用極刑戕害忠臣。公孫鞅雖為大魏公敵,但就人才而論,確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兩位愛卿,來,滿飲此爵,為公孫鞅冤魂餞行!」
三人同飲。
「唉,」朱威長嘆一聲,「公孫鞅若在九泉之下聽到陛下有此公論,不知該作何想?」
公子卬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哼,他能想什麼?必是在那兒追悔當年自己為何有眼無珠、棄明投暗哩!」
見他說出此等膚淺之論,朱威不好再講什麼,呵呵一笑,別過臉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兩位愛卿,常言道,敵變我變。孝公暴斃,新君登基,舊黨東山再起,公孫鞅無端被害,數月之間,秦宮連遭大變,你們說,寡人該當如何應對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兒臣奏請起兵伐秦,奪回河西,報仇雪恥!」
魏惠王將頭轉向朱威:「朱愛卿以為如何?」
「微臣以為不妥。」
「為何不妥?」
「秦人眼下正舉國喪,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敵愾,於我不利。」
「愛卿是說,我當靜觀其變,坐等其亂?」
「陛下聖明!」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愛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劍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學一學他,再忍幾時,看看這個毛頭小子有何能耐。兩位愛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選賢任能。當年寡人錯失公孫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誅殺賢能,寡人則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賢任能。」
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復河西指日可待矣。」
「呵呵呵,」魏惠王心裡美極,抬手示意,「朱愛卿請起。」
朱威再拜謝過,起身坐下。
「二位愛卿,」魏惠王逐個看向二人,緩緩說道,「寡人反覆思忖,相國之位不能長久虛空。你二人都是寡人親近之人,寡人要你們細細訪查,但得大賢之才,寡人即以此位舉國相托。」
「父王,」公子卬不失時機,拱手薦道,「兒臣眼下就有一個合適人選。」
「哦,」魏惠王身子前傾,「他是何人?」
「就是陛下方才所贊之能臣,上大夫陳軫。」
「嗯,」魏惠王微微點頭,「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
秦宮,御書房裡,景監伏首於地。
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淚水,緩緩問道:「景愛卿,國父他——走了?」
景監泣不成聲:「回——回稟君上,商君飲下御酒,就——就這麼走了!」
惠文公再次垂淚:「商君他——他可有交代?」
「商君要微臣轉奏君上,『立威于軍,立信於民;欲成大業,強國固本。』」
「你再講一遍!」惠文公聲音發顫。
「立威于軍,立信於民;欲成大業,強國固本。」
惠文公涕淚交流,喃聲說道:「本即農,農即民,民即法,法即秦!聽商君之言,哪裡像是謀逆之人?」又擦幾把淚水,抬頭看向景監,「景愛卿!」
「微臣在。」
「不瞞你說,」惠文公聲音微顫,「寡人心裡一直嘀咕,商君謀逆之事有點蹊蹺。方才聽你講述商君臨終之言,寡人愈發不安了。照理說,商君若要謀逆,應當謀殺寡人才是,為何卻去謀殺公叔?還有那個朱佗,寡人剛剛聽說,他到商君身邊不足半年,商君對他並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為人,該當託付親信才是,何能輕托呢?景愛卿,寡人問你,會不會有人栽贓於他?」
景監心知肚明,卻又不能講明,跪地叩道:「君上聖明!是否有人栽贓,臣不敢臆測。不過,臣可稟明君上,凡謀逆者,必有私慾。商君是衛人,年已五旬,在秦並無嫡親。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後,十數年如一日,一心只為變法強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無子嗣家廟。如果謀逆,他為何人而謀?」
「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點頭,「寡人有意重審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絕不輕饒!景愛卿,寡人想將此案交由愛卿核查,可有難處?」
想到商君的臨終之言,景監奏道:「謝君上器重!不過,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權貴國戚,微臣身輕言微,恐難復命!」
「那……依愛卿之見,何人可當此任?」
「太傅!」
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內臣:「傳諭,宣太傅、公子華書房覲見!」
內臣躬身應道:「臣遵旨!」
太師府中,一片喜慶。
偌大的客廳里,甘龍端坐幾前,陳軫陪坐。舊黨成員,各按職爵坐於兩側,每人面前的几案上擺滿美酒佳肴。眾嘉賓無不笑逐顏開,把爵暢飲。
酒過三巡,甘龍掃視眾人一圈,重重咳嗽一聲。
喧鬧的大廳立時鴉雀無聲,所有目光盡皆投向老太師。
甘龍倒滿一爵,遞予陳軫,自己也倒一爵,舉起來,緩緩說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賊公孫鞅,上大夫功不可沒!諸位大人,老朽提議,先敬上大夫一爵!」
眾賓客紛紛舉爵,異口同聲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
陳軫舉爵,環視眾人:「公孫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罰之,陳軫不敢冒功!陳軫建議,我們謹以此爵敬祭上天,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眾賓客齊聲曰善,紛紛將爵中酒灑向空中。
杜摯不無興奮道:「上大夫此言說到下官心坎上了!想當年,公孫鞅在渭水河邊處斬七百賢士、血流成河之時,恐怕不會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這叫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上天終歸是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