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張儀避禍入洛陽

朱威步出刑獄,本欲回到司徒府,耳朵里卻又響起公孫衍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駕車馳向宮城。無論魏王愛聽不愛聽,身為臣子,他一定要將行將來臨的危險稟報君上。

將近宮門時,朱威遠遠看到兩個褐衣人站在那兒,其中一人正與人爭執。

二人正是墨家巨子隨巢子和弟子宋趼。他們晝夜兼程,踏破幾雙草鞋,方才趕到安邑。這日不上朝,宮門較往日冷清,但宮門兩側釘子般扎著的八個持戟甲士,卻為冷清的宮門平添了幾分威嚴。

隨巢子走前一步,遞上拜帖,朝甲士揖道:「煩請軍士通報魏侯,就說齊人隨巢子覲見!」

眾甲士卻似沒有聽見,也似沒有看見,依舊釘子般持戟扎在那兒。隨巢子略略一愣,正欲再問,望見一個軍尉模樣的從宮門內側走來,上下打量隨巢子和宋趼,見他們褐衣簡裝,腳穿磨破的草鞋,以為是賤民,語氣甚是蠻橫:「喂,那個老頭,何事喧嘩?」

隨巢子再揖一禮,緩緩說道:「齊人隨巢子求見魏侯,煩請軍尉通報!」

軍尉眼睛一橫,厲聲責道:「你個老東西,想找死咋的?我告訴你,這兒沒有魏侯,只有魏王陛下!」

宋趼震怒,正要發作,隨巢子擺手止住,轉對軍尉:「煩請通報魏王陛下,就說齊人隨巢子求見!」說完,再次遞上拜帖。

軍尉看也不看即伸手推回拜帖,眼睛又是一橫:「什麼隨巢子不隨巢子的?你個鄉巴佬知道什麼叫做陛下嗎?陛下就是天子,豈是你個鄉野村夫想見就能見上的?」

隨巢子輕嘆一聲,正欲轉身走開,朱威已到近前,上下打量隨巢子一眼,轉向軍尉:「怎麼回事兒?」

軍尉行個大禮,小聲稟道:「回稟司徒大人,這個賤民欲見陛下,下官馬上讓他滾蛋!」轉向隨巢子,「老傢伙,你再不走,大牢里關你仨月!」

朱威白他一眼,轉向隨巢子,態度甚是和藹:「請問老丈,您從何處來?又有何事欲見陛下?」

隨巢子深揖一禮:「回大司徒的話,齊人隨巢子特來求見魏侯!」

軍尉一聽「魏侯」二字,極是震怒:「你個鄉巴佬,找揍咋的?不是魏侯,是陛下!」

朱威瞪他一眼,轉對隨巢子:「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隨巢子應道:「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在下朱威不知前輩駕到,失敬!失敬!」

軍尉見司徒大人如此禮讓,目瞪口呆。

朱威朝隨巢子再揖一禮:「巨子請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輩朱威馬上進宮奏報陛下!」轉對軍尉,「他就是聞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隨巢子前輩,你等好生侍候!」

軍尉這也回過神來,不無尷尬地拱手揖道:「下官不知是隨巢子大人,乞請原諒!」

隨巢子亦還一禮:「老朽有擾了!」

朱威此番面見陛下,心裡一直在打鼓。他知道魏侯的脾氣,一旦痴迷進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且眼下陛下對秦公和公孫鞅信任有加,若是稟報河西有事,說死他也不肯相信。真可謂天遂人願。朱威正不知如何勸諫,偏巧遇到墨家巨子。朱威推斷隨巢子此來,必為此事。依隨巢子在列國的聲望,陛下不會不聽。

心中有了指望,腳底自也輕快起來。不一會兒,朱威就已走進正殿,問過當值太監,得知陛下正在御花園的涼亭里與上卿陳軫對弈。

朱威知道那個涼亭,遂大步流星地急急趕去,遠遠望見魏惠侯果在與陳軫對弈,趕忙趨前,跪在涼亭的台階下面。

毗人瞧見,轉對魏惠侯道:「陛下,朱司徒求見!」

魏惠侯啪地落下一子,緩緩說道:「哦,是朱愛卿,讓他上來吧!」

毗人轉對朱威,朗聲宣道:「陛下有旨,宣朱司徒覲見!」

朱威起身,匆匆走上台階,跪地叩道:「微臣叩見陛下!」

魏惠侯呵呵笑道:「愛卿平身!來來來,快來觀局,寡人贏定了!」

陳軫亦叫道:「朱司徒,快來救我!」

朱威起身,走至棋枰(棋盤)前面,細審那棋局,果見一大片白子慘遭圍困,眼見已成瓮中之鱉,回天乏術。陳軫似已經放棄抵抗,束手待斃。

魏惠侯不無得意地抖動一條粗腿,呵呵笑道:「陳愛卿,莫說是朱司徒,縱使神仙老子,救你也是難嘍!」

陳軫兩手一攤,現出無可奈何的表情,輕嘆一聲:「唉,微臣本有一線生機,陛下方才落下那子,硬將這線生機掐斷了。」

「不瞞愛卿,你這一片孤子,寡人早就瞄上了。本欲容你再活幾時,不想你卻放著生路不走,自尋絕路,如何怪得寡人?」

陳軫復嘆一聲,話外有音:「唉,微臣眼下的處境,簡直就跟姬速一般無二!」

魏惠侯撲哧一笑,點頭道:「嗯,這個比喻不錯!說起衛公,前方情勢如何?」

陳軫拱手應道:「回稟陛下,上將軍神勇,大魏武卒銳不可當,連克衛國十餘城邑,楚丘、帝丘不日可破了!」

「好!」魏惠侯讚賞道,「你可捎信予上將軍,要他不必著忙。姬速這條老狗,要細火烹著吃!寡人聽說,幾隻猴子動窩了,可有此事?」

「據微臣所知,衛公派使臣向趙、韓、齊求救,三國眼下是否發兵,微臣正在關注!」

魏惠侯微微一笑:「讓他們發吧,寡人候的正是這個!」轉向朱威,「朱愛卿,你是百忙之人,此來不是觀棋的吧!」

朱威叩道:「陛下聖明!微臣特來奏報陛下,墨家巨子隨巢子宮外求見!」

「隨巢子?」魏惠侯眉頭一緊,轉對陳軫,「好一陣子沒聽說過這個老夫子了,怎麼今日又冒出來?」

「陛下,」陳軫接道,「墨家主張兼愛,見不得打仗。微臣料定,此番隨巢子來,必是替衛公做說客的!」

魏惠侯點頭道:「嗯,料他也是!老夫子愛管閑事,此來少不了又是一番聒噪!」

「陛下若是不願見他,微臣使人打發他去就是!」

朱威再次叩道:「微臣以為不可!墨家已是當今顯學,與儒門同列,弟子遍及天下。陛下素以禮賢下士享譽四海,墨家巨子親自登門,陛下若是避而不見,豈不有失禮賢之名?」

「嗯,朱愛卿說得也是!」魏惠侯連連點頭,「老夫子既已登門,不見的確不妥,只是這——見面又得忍耐他的嘮叨,叫寡人如何是好?」

陳軫眼珠子一轉:「陛下,微臣有一計,或可支應老夫子!」

「哦,是何妙計?」

陳軫湊近惠侯,附耳低語有頃,惠侯連連點頭:「嗯,就依愛卿所奏!」轉對朱威,「朱愛卿,傳墨家巨子書房覲見!」

朱威不無狐疑,小聲應道:「微臣遵旨!」

朱威料知陳軫出的必是孬點子,然而,轉念一想,只要陛下肯見隨巢子,依隨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辦法應對。想到這裡,朱威心中稍安,回至前殿茶房,引隨巢子徑至魏惠侯書房。

御書房坐落在後花園裡,是五進重院,環境雅緻,藏書甚多,有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侯最愛在此處理朝務。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總在此處召見。暢談之餘,魏惠侯的其中一個嗜好就是親自導引客人參觀他的豐富藏書。據說天下典藏,除洛陽周室太學、臨淄稷下之外,再數下去,就是他的這個書房。

遠遠聽到腳步聲,陳軫滿臉堆笑地迎出院門,深深一揖:「魏國上卿陳軫恭迎巨子大駕!」

隨巢子拱手還禮:「齊人隨巢子見過上卿!」

「巨子請!」

「上卿請!」

陳軫堅持讓隨巢子走在前面,讓進客席坐下。一名宮女走出,在各人幾前擺好香茶。

陳軫端起一杯:「巨子,請用茶!」

隨巢子亦端起來,小啜一口:「謝上卿香茗!」

陳軫拱手道:「陛下聽聞巨子前來,特別安排在此召見,請巨子稍候!朱司徒與晚生有俗務在身,不便久陪,也望巨子見諒!」站起身子,以眼示意朱威。

朱威未聽明白,見話被他說死,遲疑一下,只好跟著站起,向隨巢子揖禮辭別。

隨巢子起身還禮:「上卿、司徒不必客氣!」

兩人離開後,廳中只有隨巢子和沏茶的宮女。茶過三泡,仍然不見魏惠侯露面。廳中靜寂異常,計時的滴漏聲清晰可聞。隨巢子心裡有事,眉頭略皺,抬頭問道:「請問姑娘,老朽還要等候多久?」

宮女怯怯說道:「回稟丈人,奴婢不知!」

「煩請姑娘稟報一聲,就說隨巢子在此候駕多時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貴客,不敢僭越!」

隨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說話,兩眼微閉,坐在那兒運氣息神。茶水又過兩泡,奴婢仍不換茶,喝起來已無半分滋味。

隨巢子正自著急,忽見毗人從屏風後面轉出,朝隨巢子深揖一禮:「巨子久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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