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居心叵測的諸侯會盟

公元前344年,時交三月,秦宮後花園春意盛濃,百花鬥豔,百鳥鳴囀。芳草坪上,蜀國國君去年進貢的幾隻孔雀正在嬉戲。兩隻發情的雄孔雀為贏取不遠處的雌孔雀芳心,在草坪上肆意奔跑、鳴叫、開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開外的賞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亦稱大上造,官名。戰國初期為秦的最高官職,掌握軍政大權,亦作爵名)公孫鞅(即商鞅)相對而坐,似乎對這些春景春情視而不見。秦孝公陰沉著臉,目光落在几案上的那隻檀木傳檄上。傳檄是魏惠侯半個月前發來的,檄文要他於丁未日申時之前趕赴孟津(今河南洛陽孟津縣東北),朝見周天子。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之後,公孫鞅抬起頭來,語氣不無懇求:「君上,該備的微臣全都備下了,五千將士整裝待發。眼下尚有三日,若是馬上動身,路上趕急一點,也還來得及!」

秦孝公的兩眼仍舊牢牢地盯在傳檄上,似乎要將這幾片寫著黑字、被金絲串起來的木櫝看穿。

公孫鞅再度懇求:「君上,要不,微臣陪護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依舊沒有說話,眼睛也未從傳檄上移開。

公孫鞅長嘆一聲,復又垂下頭去。

秦孝公終於抬起頭,眼睛盯向公孫鞅:「哼,什麼孟津朝王?他魏罃(yīng)眼中何時有過周王?他這是居心叵測,是藉機號令天下!」

公孫鞅應聲接道:「號令天下倒在其次,尋釁伐我才是其心!君上,這些年來,我變法圖強,國勢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尋思謀我了。眼下他是萬事俱備,只差借口。此番會盟,君上不可不去啊!」

秦孝公略顯吃驚:「哦,愛卿是說,魏罃(即魏惠侯)會盟,意在伐我?」

「微臣探知,幾個月來,魏侯以護駕為名,頻頻調動兵馬,將駐守大梁的四萬武卒移防崤山、函谷一帶,河西少梁、臨晉關、陰晉等地亦大幅增兵,關防盤查甚嚴。這且不說,少梁、安邑等處徵召許多工匠,日夜趕製攻城器械!」

秦孝公冷笑一聲:「他要敢來,讓他來好了!」

公孫鞅急道:「君上——」

一陣更長、更難熬的沉默之後,秦孝公抬頭望向公孫鞅,輕嘆一聲:「唉,縱使寡人赴會,魏罃真要尋刺兒,還能尋不出來?」

「君上若是不去,這刺兒就不用尋了!」

「若是列國公侯不去,唯獨寡人去了,豈不成為天下笑柄?」

「君上,如果不出微臣所料,列國公侯說不準早就到了!」

「愛卿為何這般肯定?」

「因為魏侯尋的借口,實在太好。慶賀武王誓師伐紂七百周年暨朝見周王,聽起來冠冕堂皇,列國公侯沒有理由不去!」

「哦?」秦孝公似乎不太相信,「你且說說,哪些公侯會去?」

「中山及泗上小國自不必說,單說幾個大國,燕國最弱,燕公不敢不去。趙、韓與魏同屬三晉,且又與魏比鄰而居,趙侯、韓侯不會不去。魏、齊近年並無交惡,齊公犯不上在此事上與魏罃翻臉。至於楚王給不給他面子,微臣倒是不敢斷定!」

秦孝公沉思有頃,眉頭緊皺:「愛卿是說,連齊公也可能去?」

「嗯。」

秦孝公再入沉思。公孫鞅的目光一絲兒也沒離開孝公,等待他的最後決定。

秦孝公緩緩抬頭,表情剛毅,幾乎是一字一頓:「公孫愛卿,十八年前,先君為光復河西,與魏罃大戰三月,中箭晏駕(死亡)。寡人曾在先君靈前起過重誓,不報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來,寡人這麼做了。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國公侯若去朝王,就讓他們去朝吧。」

秦孝公緩緩起身,未與公孫鞅作別,沿走廊揚長而去。望著他漸去漸遠的背影,公孫鞅目光錯愕。

在洛陽東北一百來里處,地勢陡然平坦。自臨晉關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軟去八分。河岸也變寬兩倍,遠遠望去,就如一串帶狀湖泊。在這條帶狀湖泊里,奔騰的河水總算寧靜下來,形成一個天然渡口,人們稱它孟津。

據周史記載,公元前1044年暮春,武王姬發率眾東出函谷,在距孟津不遠的一處高坡上設壇祭天,大會八百諸侯,誓師伐紂。誓師過後,周人就從此處渡過河水,兩年後在牧野大敗紂王,兵臨朝歌,坐享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後,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樣在這暮春時節,一向沉寂的孟津曠野再次喧囂。一隊接一隊的車馬紛至沓來,在離渡口二里處的那個極其著名的黃土坡前停下,繞高坡紮起營帳,形成一道道轅門。

轅門一共十四道,大小不等,排列錯落有致。每個轅門上各豎長桿,上面飄著各家旗幟,赤橙黃綠黑白藍,眾色紛呈。

丁未日後晌,申時將至,春風習習吹來,不同顏色的旗幟左右擺動,使人眼花繚亂,難以辨清旗上的字型大小。

「楚」字旗號的轅門前面是塊天然草坪。草坪上,服飾華貴、姿態英武的齊國太子田辟疆和楚國太子熊槐各自張弓引矢,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連射三箭。報靶兵士各拿箭靶急跑過來。

兩隻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利矢。田辟疆、熊槐互望對方靶子,相視一笑。

身後傳來不緊不慢的擊掌聲。

兩人皆是一震,回身望去,十步開外處站著年近五旬的韓昭侯。韓昭侯身材矮壯,身著皮製弁服,腰掛佩劍,臉上掛著詭秘的笑,不緊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跨前一步,揖道:「晚輩見過韓侯!」

韓昭侯回過禮,走過來,從兵士手裡要起箭靶,邊審視邊贊:「好箭法啊!自古英雄出少年,今見兩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虛!」

韓國與魏、趙同屬晉國,史稱三晉。幾十年來,魏國強勢不減,韓、趙皆成魏國附屬,唯魏侯馬首是瞻。韓昭侯繼位後,開始圖謀變革。在公孫鞅赴秦後不久,韓昭侯起用鄭人申不害變法,韓國日漸強盛。五年前,韓、楚發生邊界衝突,韓相申不害率軍四萬與楚對壘六個月,楚襲占韓地宜陽,申不害率軍繞過方城,遠襲楚地宛城,雙方各取對方冶鐵重地,戰成平手。數月後,在魏惠侯調停下,魏、楚、韓三國在上蔡峰會,楚國歸還韓地宜陽,韓國歸還楚地宛城,兩國握手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會,楚與周並列為王,完全可以不來,但楚威王一想窺探中原動向,二想歷練太子,順便給魏一個面子,也就應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來支應。

因有前面的過節,也因為韓、魏之間的關係,此時此刻,韓昭侯的露面就有某種特殊的韻味。楚國太子熊槐望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熱道:「謝韓侯褒獎!」

果然,韓昭侯將箭靶放到地上,語氣甚緩,話裡有話:「聽說秦國殿下嬴駟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楊。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了!」

田辟疆年輕氣盛,長笑道:「韓侯說的可是秦公的那個浪蕩哥兒?辟疆倒是聽說,公孫鞅初行變法之時,是那哥兒帶頭抗法,自己慘遭割發之辱不說,連其老師公孫賈、太傅嬴虔也受牽連,代他黥面刑鼻,成為列國笑談!」

熊槐輕蔑地接道:「那浪蕩哥兒不是不來,只怕是不敢來吧!」

韓昭侯見他語氣狂妄,心頭不快,干著笑臉回敬:「嗯,殿下不僅敢來,而且未曾誤下魏侯所限的一絲時辰,寡人當真佩服!順便問一句,郢都(楚國郡城,今湖北荊州北面)離此三千多里,殿下這一路必是風餐露宿,辛苦得緊哩!」

熊槐冷笑一聲:「回韓侯的話,熊槐一路上遊山玩水,倒也輕鬆快活!要說辛苦,熊槐哪能趕上韓侯您?聽說韓侯接到魏侯傳檄即星夜出發,千里之途不及三日就趕到了!」

韓昭侯大笑數聲:「哈哈哈,好口才啊!楚王有殿下,當真是後繼有人!不瞞殿下,寡人與楚王也算是知交多年。當年上蔡之會,席間寡人與楚王賭酒,楚王一時不慎,輸給寡人一壇老酒,說是下次碰面即當奉送。此番孟津之會,寡人本欲不來,可一想到楚王也許會來償還欠下的那壇老酒,兩條老腿就不聽使喚嘍。」

熊槐亦發出幾聲大笑,針鋒相對:「韓侯所言甚是。晚輩臨行時,父王的確拿出一壇老酒,攜晚輩之手囑託說,魏侯召集孟津之會,其他公侯去與不去很是難說,韓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並無他事,只需將這壇老酒轉交予他。也請轉告韓侯,就說此酒是寡人親手所釀,他若知曉其中真味,須當細細品嘗才是!」

韓昭侯略略一怔,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遠近排列的十幾座行轅,自我解嘲:「呵呵呵,今日看來,魏罃這面子實在太大,大小列國,哪一家也是抹不開呀!無論如何,此番能喝楚王的親釀,寡人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頭,哂笑道:「韓侯只怕言之過早了。按魏侯傳檄,諸侯必須於今日申時前抵達。看日頭這樣子,申時也該到了。熊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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