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二十年後

王公道拍李雪蓮家的門,連拍了十五分鐘,院里無人應答。王公道邊拍邊喊:「大表姐,我是王公道呀。」

院里無人應答。王公道:「大表姐,開門吧,我都看到屋裡的燈了。」

院里無人應答。王公道:「天都黑透了,我還沒吃飯哩。我給你帶來一條豬腿,咱得趕緊燉上。」

院里仍無人應答。

第二天清早,李雪蓮打開頭門,頭門前,仍站著王公道。王公道身邊,站著縣法院幾個人。李雪蓮倒吃了一驚:「你們在這兒站了一夜呀?」

王公道委屈地指指自己的頭:「可不,看頭上的霜。」

李雪蓮看他的頭,頭上卻沒有霜。王公道「噗啼」笑了:「我沒那麼傻,昨晚叫門,你假裝聽不見,我只好回去了;今兒起了個大早,不信堵不住你。」

李雪蓮只好領著一行人往院子里走。二十年前,王公道還是個小夥子,二十年後,已是個臃腫的中年人了;二十年前,王公道是稀眉,二十年後,眼眶上一根眉毛也沒有了;下巴又不長鬍子,滿臉肉疙瘩;二十年前,王公道是個小白孩,二十年後,皮膚竟也變黑變糙了。但變化不只王公道一個人,二十年前,李雪蓮二十九歲,二十年後,李雪蓮已經四十九歲了;二十年前,李雪蓮滿頭黑髮,二十年後,頭髮已花了一半;二十年前,李雪蓮眉清目秀,胸是胸,腰是腰,二十年後,滿臉皺紋不說,腰和胸一般粗。兩人在院子里坐定,王公道:「大表姐,這回找你,沒有別的事,就是來看看,家裡有沒有啥困難。」

王公道的隨從,把一根豬腿,放到棗樹下的石檯子上。李雪蓮:「要是為了這個,你們走吧,家裡沒困難,把豬腿也提走,我信佛了,不吃肉。」

站起身,拿起掃帚就要掃地。王公道從板凳上跳起來,一邊躲李雪蓮的掃帚,一邊搶李雪蓮的掃帚;搶過,一邊幫李雪蓮掃地,一邊說:「大表姐,就算沒困難,咱們是親戚,我就不能來串門了?」

李雪蓮:「嘴裡別『姐』呀『姐』的,你一法院院長,我聽著心慌。」

王公道拄住掃帚:「那咱們得論一論,前年過世的,馬家莊的馬大臉,他是俺舅,你知道吧?」

李雪蓮:「他是不是你舅,不該問我,該去問你媽。」

王公道:「馬大臉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灣老胡家;你姨家一個表妹,嫁給了她婆家的叔伯侄子;論起來,咱這親戚不算遠。」

李雪蓮:「王院長,你要沒啥事,咱就別閑磨牙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她家的牛,昨晚下犢了。」

王公道放下掃帚,坐定:「既然是親戚,我就不兜圈子了。大表姐,再過十來天,全國又要開人代會了,你準備啥時候去告狀呀?」

李雪蓮:「原來是告狀的事呀。我給你說,今年我不告了。」

王公道吃了一驚。接著笑了:「大表姐,我不兜圈子,你又開始兜圈子了,二十年了,你年年告狀,今年突然說不告了,誰信呀?」

李雪蓮:「今年跟往年不一樣。」

王公道:「哪兒不一樣了?你給我說說。」

李雪蓮:「過去我沒有死心,今年我死心了。」

王公道:「大表姐,你這話沒有說服力。知道你二十年來受了委屈,但事情說白了,事到如今,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本來是芝麻大點事,最後鬧成了大西瓜;本來是螞蟻大點事,最後鬧成了大象。因為一件離婚的事,曾經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和專委,清朝以來,中國沒發生過這種事。但說句良心話,你離婚是真是假,能不能跟秦玉河復婚,然後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能決定的嗎?你沒有復婚再離婚,是這些市長縣長給鬧的嗎?要說冤枉,除了你冤枉,大家也都冤枉著呢。你這樁案子的主體,不是市長、縣長、院長和法官,而是秦玉河。秦玉河這個龜孫,如果放到清朝,我早把他槍斃了,無非現在講個法制。你說這個人有多可惡,當年離婚復婚的事,就夠複雜了,他還嫌不亂,又說出你是潘金蓮的話;雙箭齊發,就把你逼到了絕路上。你告狀告了二十年,各級政府都能理解。歷屆的政府和法院領導,也沒少給秦玉河做工作。可他是頭犟驢,二十年來,死活不吐口哩。秦玉河不通情理,才是這件事的病根,對不對?說起來咱們是一個立場。大表姐,咱能不能商量商量,今年就不告狀了,咱對症下藥,繼續做秦玉河的工作。我想啊,時間不饒人,但時間也最饒人;你跟秦玉河生的兒子,今年也小三十了;兒子又生兒子,孫子都上小學了;二十年了,秦玉河也不是鐵板一塊;就是塊石頭,揣到懷裡也該捂熱了。策略我都想好了,今年咱們再做秦玉河的工作,不再那麼簡單和直接,咱能不能從你和秦玉河的兒子入手,或從你們的兒媳婦入手,讓他們去做秦玉河的工作。畢竟血濃於水。還有你們的小孫子,都上小學了,也該懂事了,咱也做做他的工作;孫子去勸爺爺,說不定哪句話,倒動了秦玉河的麻筋呢。還有你跟秦玉河生的那個女兒,也老大不小了吧?不管是為了你,還是為了她自個兒,也該去勸勸她爹嘛。當爹娘的一直在鬧復婚鬧離婚,一鬧鬧了二十年,姑娘臉上有多光彩?這麼多人雙管齊下,秦玉河只要能聽進去一句,跟他現在的老婆離婚,接著跟你復婚,潘金蓮的事,也就不攻自破了……」

李雪蓮止住王公道的長篇大論:「秦玉河的工作,你們也別做了;做通,我也不跟他復婚了。」

王公道:「你不跟他復婚,咋證明你們當初離婚是假的呢?咋證明你不是潘金蓮呢?」

李雪蓮:「過去我想證明,今年我不想證明了。」

王公道:「已經證明了二十年,今年突然說不證明了,誰信呢?」

李雪蓮:「我不告訴你了,今年我想通了。」

王公道:「大表姐,你咋這麼頑固呢?你要這麼說,還是要告狀。或者咱這麼說,你不看別人,看我。我辛辛苦苦這二十年,你也看到了;因為你,我也犯過錯誤;跌倒了爬起來,能當上這個院長不容易。你不告狀呢,我這個位子就能保住;你要一折騰,說不定像二十年前的荀院長一樣,我也被擼了。我的帽子,就在你手裡提溜著呢。」

李雪蓮:「如果是因為你的帽子,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我剛才不是說了,今年我不告狀了。」

王公道差點哭了:「大表姐,你咋張口就是瞎話呢?咱們是姐倆兒,就不能開誠布公談一回嗎?」

李雪蓮急了:「誰給你說瞎話了?我說實話,你不信哩。」

抄起棗樹下台階上的提包:「反正我說啥你都不信,我就不跟你再啰嗦了,我還得去俺閨女家。你們要願意待著,你們就待著;臨走時別忘把門給我鎖上。」

接著走出了院子。王公道忙又攆出去:「你急啥哩,就是串親戚,也等我一下,我用法院的車,把你送過去呀。」

縣長鄭重到該縣上任僅三個月。從上到下的領導幹部中,惟有鄭重,還沒有認識到李雪蓮的厲害。沒認識到李雪蓮厲害並不是之前不知道李雪蓮是當代的「小白菜」;因為她告狀,曾經撤過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正因為知道,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導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些草木皆兵。從市到縣的各級政府,豈能讓一個農村婦女唬住?或被一個農村婦女拿住命門?一旦被人拿住命門,軟肋攥在別人手裡,你就沒個退路,大家年年不得安生。維穩是要維護,和諧是要和諧,但維穩不是這麼個維穩法,和諧也不是這麼個和諧法。就像對付恐怖分子,你不能退讓;你一退讓,他就會提出新的條件,永遠沒個盡頭。談判不是萬能的。他覺得從上到下的領導太軟弱了,該硬的時候還是要硬;事情該爆發,就讓它爆發;恐怖分子要開槍,就讓他開槍。當然,二十年前爆發過,撤了市長、縣長、法院院長等一干人;但正是因為二十年前爆發過,現在倒應該不怕了;官場撤過人的地方,就不會再撤人了;世上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鄭重除了有上述認識,他在另一個縣當常務副縣長時,曾經處理過一起上訪告狀的事,有過經驗教訓。另一個縣的事態,比李雪蓮告狀嚴重多了。縣上要建一個工業園,佔了一個村二百多畝土地;在土地補償款上,政府與農民一直達不成協議。這個村集結了一千多名農民,男男女女,到縣政府門前靜坐。縣長老熊與農民代表談判十輪,也沒談出個結果。縣政府門前聚的人越來越多。老熊請示市長馬文彬,可否動用警力,馬文彬的回答就四個字:「妥善處理。」

上下夾擊,把老熊愁得住進了醫院。老熊一病,事情就落到了鄭重頭上。鄭重知道老熊的病是裝的,在躲這螞蜂窩,但鄭重有鄭重的想法。鄭重接手之後,誰也沒請示,又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民代表叫到縣政府會議室進行第十一輪談判。農民代表進了會議室,發現裡面站滿了警察。警察二話不說,就把幾個帶頭鬧事的農民掀翻了,戴上手銬,堵上嘴,從縣政府後門押走了。聞知自己的代表被警察抓了,縣政府門口一千多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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