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章

瑪麗安的這場病雖說很傷元氣,但是好在發病時間不長,復原起來不是很慢。她年輕,體質好,再加上有母親直接護理,康復得十分順利,母親到後第四天,她就得以遷進帕爾默夫人的梳妝室。一到這裡,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對布蘭登上校接來母親一事向他道謝,於是,經她特意要求,上校應邀來看她。

上校走進房來,見到她那變了樣的面容,抓住了她立即伸出來的蒼白的手,他此時此刻的激動心情,照埃麗諾推測,不僅僅出自他對瑪麗安的鐘情,也不僅僅出自他知道別人了解他有這番鍾情。埃麗諾很快發現,他看她妹妹的時候,眼神是憂鬱的,臉色也在不斷變化,大概是過去的許多悲慘情景重新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早已看出了瑪麗安與伊麗莎彼此很相像,現在再見到她那空虛的眼神、蒼白的皮膚、孱弱無力地斜卧著的體態,以及對他感恩戴德的熱情勁頭,進一步增強了她們之間的相似之感。

達什伍德太太對這幕情景的留神程度並不亞於大女兒,但是由於看法大不一樣,因而觀察的結果也大相徑庭。她對上校的舉動,只能看到那些最簡單、最明確的感情流露,而見了瑪麗安的言談舉止,卻要極力使自己相信,她流露出來的感情已經超出了感激的範疇。

又過了一兩天,瑪麗安的身體越來越健壯,真是半天就換一個樣子。達什伍德太太在自己和女兒的願望的驅使下,開始說起要回巴頓。她作何安排,決定著她兩位朋友的安排,因為詹寧斯太太在達什伍德母女逗留期間是不能離開克利夫蘭的,而布蘭登上校經她們一致要求,也很快認識到,他陪在那裡雖說不是同樣義不容辭,卻是同樣理所當然。反過來,經他和詹寧斯太太一起要求,達什伍德太太終於同意回去時乘用他的馬車,以便使她生病的女兒路上走得舒適些。而上校在達什伍德太太和詹寧斯太太的聯合邀請下(詹寧斯太太性情善良活躍,不僅自己殷勤好客,而且還代別人表示殷勤好客),高興地答應在幾周時間內拜訪鄉舍,答謝盛情。

離別的那天來到了。瑪麗安特別向詹寧斯太太道別了好半天,她是那樣誠懇,那樣感激,話里充滿了敬意和祝福,好像在暗中承認自己過去有所怠慢似的。隨即,她帶著朋友般的熱忱向布蘭登上校告別,由他攙著小心翼翼地鑽進了馬車。上校似乎希望她至少要佔據一半地方。接著,達什伍德太太和埃麗諾也跟著上了車。旅行者啟程後,留下的人們談論起她們,心情頗為落寞。後來詹寧斯太太被喊上自己的馬車,與女僕說說閑話,為失去兩位年輕朋友找點安慰。緊接著,布蘭登上校也獨自回德拉福去了。

達什伍德母女在路上旅行了兩天。兩天來,瑪麗安經受了旅途的顛簸,並不感到十分疲憊。每個旅伴都懷著無比深厚的情誼,對她密切注視,關懷備至,盡量使她感到舒服,只要她身體安適,精神鎮定,人們也就得到了寬慰。對於埃麗諾來說,觀察瑪麗安使她感到特別愉快。幾個星期以來,她看著她一直忍受著痛苦,心裡的苦楚既沒有勇氣說出口,又沒有毅力埋在心底。但現在,她帶著別人無法分享的喜悅心情,看見妹妹顯然心靜下來,認為這一定是認真思索的結果,最後必將使妹妹感到滿意和高興。

巴頓真的臨近了,映入眼帘的景緻,每塊田地、每棵樹都能勾起一段奇特的、痛楚的回憶。此刻,瑪麗安陷入了沉思默想。她扭過臉去,避開眾人的視線,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朝窗外凝視。見此情景,埃麗諾既不感到詫異,又沒什麼好責備的。她攙扶瑪麗安下車時,發現她在流淚,她認為這種激動是很自然的,完全應該同情,而她能不聲不響地暗暗垂淚,卻是值得讚賞的。在她隨後的全部舉動中,她察覺她現在能進行理智的思索了。她剛剛跨進全家共用的起居室,就帶著堅定沉著的神氣,環視四周,彷彿決心立即熟悉一下可以使她記起威洛比的每一件物品。她言語不多,但每句話都旨在引人高興。雖然有時禁不住嘆息一聲,但每次總要補償過錯似的嫣然一笑。晚飯後,她想試著彈彈鋼琴。她走過去,不料最先看到的琴譜是出歌劇,那還是威洛比替她搞來的,裡面有幾支他們最喜愛的二重奏曲,外頁上還有由他書寫的她的名字。那可不行。她搖搖頭,把琴譜推到一邊,剛彈奏了一會兒,就抱怨指力虛弱,只好把鋼琴重新關上,不過關的時候又堅決表示,以後要多加練習。

第二天早晨,這種令人快樂的跡象並沒減少。相反,經過休息,她的身心都得到增強,言談舉止顯得更有精神。她期望瑪格麗特快點回來,說起全家人又要歡聚一堂,大家同消遣,共娛樂,可謂理想中的唯一幸福。

「等天氣晴下來,我恢複了體力之後,」瑪麗安說,「我們每天一起散步,走得遠遠的。我們要走到丘陵邊緣的農場,看看那些孩子們怎麼樣啦。我們要走到約翰爵士在巴頓十字口的新種植園和修道院屬地。我們還要常去小修道院遺址那裡,探索一下它的地基,盡量找到我們聽說的它一度達到的最大深度。我知道我們會快樂的。我知道我們會愉愉快快地度過這個夏天。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絕不能晚於六點鐘起床,從那時起直到吃晚飯,我要把每時每刻都用在音樂和讀書上。我已經訂好了計畫,下定決心好好學習一番。我們自己的書房我很熟悉,除了消遣之類的書籍找不到別的書。不過,巴頓莊園有許多書很值得一讀。我還知道,從布蘭登上校那裡可以借到更新的書。我每天只要看六個小時書,一年工夫就能獲得大量我現在覺得自己所缺少的知識。」

埃麗諾佩服妹妹訂出一項如此宏偉的計畫。不過,眼看著同一種熱切的幻想,過去曾經使她陷入極度懶散和任性埋怨,現在又給她的一項如此合乎情理而又頗有節制的計畫安排增添了過激色彩,她不由得笑了起來。可是,轉而想起還沒履行她對威洛比的承諾,她的微笑又變成了一聲嘆息。她擔心,她把他那話一轉告給瑪麗安,可能再次讓她心神不安,至少會暫時斷送她那忙碌而平靜的美好前景。因此,她還是想把這不幸的時刻向後推遲,決心等妹妹身體完全康復,再定個時間告訴她。但是決心下定後,又違背了。

瑪麗安在家裡待了兩三天,天氣一直不夠好,像她這樣的病號哪裡敢出去。不過,最後終於出現了一個和煦宜人的早晨,引得女兒動心想出去,母親也放心讓她去。於是,瑪麗安獲准由埃麗諾攙著,在屋前的籬路上散散步,只要不覺得疲倦,走多長時間都可以。

姐妹倆出發了,因為瑪麗安自從生病以來一直沒有活動過,身體還很虛弱,所以兩人不得不慢慢行走。剛走過屋角,到達可以對屋後的大山一覽無餘的地方,瑪麗安停下腳步,舉目朝山上望去,然後平靜地說道:

「那兒,就在那兒,」瑪麗安用一隻手指去,「就在那道高岡上——我摔倒了,而且第一次見到了威洛比。」

說到最後三個字,她的聲音低沉下來,但隨即又恢複了正常,接著說道:

「我高興地發現,我見到這個地方一點也不感到痛苦。埃麗諾,我們還能談論這件事嗎?」她這話說得有點吞吞吐吐。「還是這樣談論是錯誤的?我希望,我現在可以談啦,照理也該談談。」

埃麗諾親切地要求她有話直說。

「至於懊悔,」瑪麗安說,「就他而論,我早已懊悔過了。我不想跟你談論我以往對他的看法,而只想談談現在的看法。現在,如果有一點我可以感到滿意的話——如果我可以認為他並非總是在演戲,總是在欺騙我;然而最重要的是,如果我可以相信,他從來沒有像我了解了那個不幸姑娘的遭遇以來,有時所想像的那樣缺德透頂——」

她頓住了。埃麗諾一聽這話如獲至寶,欣喜地答道:

「你要是可以相信這一點,你以為你心裡就平靜了吧。」

「是的。這對我心情的平靜有著雙重影響。他與我有過那樣的關係,懷疑他居心不良,這不僅是可怕的,而且使我自己顯得成了什麼人?像我這樣的處境,只有極不體面、極不慎重地亂表鍾情,才能使我遭受——」

「那麼,」姐姐問道,「你想如何解釋他的行為呢?」

「我認為——哦!我多麼想認為他只是變化無常,非常、非常變化無常。」

埃麗諾沒再多說。她心裡在盤算:究竟是馬上向她傳話好,還是等她身體再壯實一些。兩人默默無語地又慢慢走了一陣。

「當我祝願他暗裡回想起來不會比我還不愉快時,」瑪麗安終於嘆息地說,「我倒並不是祝他萬事如意。他回想起來還會感到痛苦的。」

「你是不是拿你的行為與他的行為相比較?」

「不。我是拿我的行為與理應如何相比較,與你的行為相比較。」

「我們的處境並不相似。」

「我們的處境比我們的行為還要相似些。親愛的埃麗諾,你不要讓你的好心去為你理智上並不贊成的東西作辯解。我的病促使我思考——它使我得到閑暇,平心靜氣地認真進行思考。早在我還沒恢複到可以說話之前,我已完全能夠思索了。我細想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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