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譯序

簡·奧斯丁發表的第一部小說《理智與情感》,其初稿是1796年寫成的書信體小說《埃麗諾與瑪麗安》;而作者將《埃麗諾與瑪麗安》改寫成《理智與情感》,則是1797年11月的事。此後十餘年,《理智與情感》變得無聲無息,直至1811年3月,奧斯丁在書信中透露:她在倫敦看該書的校樣。該書於當年10月30日出版,封面註明:「一部三卷小說/一位女士著/1811年」。10月31日的《記事晨報》上發布了該書的第一個廣告,稱其為「某女士的一部新小說」。11月7日,該書被譽為「一部傑出的小說」。11月28日,該書變成「A女士的一部有趣的小說」——比「某女士」進了一步,該廣告亮出了作者姓氏的第一個字母A。這似乎是《理智與情感》的最後一個廣告。

《理智與情感》定價為15先令一冊,雖然印數不是很多(一說750冊,一說1000冊),但是作者於1813年7月3日寫道:「《理智與情感》每一冊都賣出去了,除版權之外(如果那還有什麼價值的話),給我帶來140鎊收入。」同年10月,《理智與情感》出了第二版。

從寫作和出版年代來看,《理智與情感》與《傲慢與偏見》是一前一後創作、一前一後發表的,因而在格調上十分接近,很像一對孿生姐妹,幾乎同樣富於幽默情趣。兩者不同的是,《傲慢與偏見》只有一個女主角,《理智與情感》卻有兩個女主角,小說以那姐妹倆曲折複雜的婚事風波為主線,通過「理智與情感」的幽默對比,提出了道德與行為的規範問題。

姐姐埃麗諾是個「感情強烈」而又「頭腦冷靜」的年輕姑娘。她在選擇對象時,不重儀錶,而講人品,愛上了為人坦率熱忱的愛德華。後來發現愛德華早已同露西訂有婚約,她儘管極為傷心,卻能竭力剋制自己,交際應酬,行若無事。最後,愛德華相繼遭到母親和露西的遺棄,埃麗諾對他依然一往情深,終於與他結為終身伴侶,獲得了真正的愛情。同埃麗諾形成對照的,是妹妹瑪麗安。她雖然聰明靈慧,但過於多情善感,對愛情抱著富有浪漫色彩的幻想,一心要嫁個「人品出眾,風度迷人」的如意郎君。三十五歲的布蘭登上校對她表示好感時,她覺得他太老了,因而不屑一顧。隨後,她意外地遇見了「風度翩翩」的輕薄公子威洛比,當即陷入熱戀之中。不久被對方拋棄,她又悲痛欲絕,自我作踐,差一點丟掉性命。沉痛的教訓,姐姐的榜樣,使她終於變得理智起來,最後還是嫁給了一直傾心於她而最沒有浪漫色彩的布蘭登上校。顯然,作者通過這般對照描寫,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人不能感情用事,感情應該受到理智的制約。

如果說瑪麗安是吃了「感情有餘、理智不足」的虧,那麼,書中還有一伙人則是走了另外一個極端。這夥人在感情上可以說是一貧如洗,在「理智」上卻相當「富有」。他們一個個不是冷漠自私,便是冷酷無情,為人行事總是機關算盡,貌似很有理智,實則滿腦子歪門邪道,往往搞得自相矛盾,荒誕至極。約翰·達什伍德與埃麗諾姐妹本是同父異母兄妹,父親臨終時把全部家產都交給了他,囑託他好生照應繼母和三個妹妹。他當場也滿口應承,並且慨然決定給每個妹妹再補貼一千鎊收入。可是一回到家,經過比他「更狹隘、更自私」的妻子以「理」相勸,他又變了卦,對寡母和妹妹不但分文不給,還把她們擠出她們長期居住的諾蘭莊園。約翰的岳母費拉斯太太為長子愛德華物色了一門貴親,愛德華不從,偏要與出身低賤的露西結婚。費拉斯太太氣急敗壞,剝奪了他的財產繼承權,並且把他攆出了家門,揚言一輩子不讓他有出頭之日。約翰·達什伍德和費拉斯太太,一個要財產不要兄妹情,一個要門第不要母子情,同是利令智昏,令人鄙夷。

威洛比和露西是兩個無獨有偶的反派角色。從表面上看,他們兩人都有強烈的「情感」,不過他們的情感是虛假的,內心極度冷酷與自私。威洛比從小養成了遊手好閒、放蕩不羈的惡習。他先是玩弄了布蘭登上校的養女伊麗莎,等她懷孕後又無情地將她遺棄。後來,他抱著同樣的目的,戀上了瑪麗安,與她捲入了一場「真正的愛情」。然而,一想到瑪麗安沒有財產供他揮霍,便又同樣無情地拋棄了她,而與一位富家小姐結了婚。婚後得不到應有的幸福,他又可憐巴巴地企圖再找瑪麗安重溫舊情。露西是個自私、狡詐的女人,她先是與愛德華訂婚,愛德華被剝奪了財產繼承權之後,她轉而去勾引愛德華的弟弟羅伯特·費拉斯。兩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而結婚之後,她又在費拉斯太太面前「裝作低三下四的樣子,一再對羅伯特的罪過引咎自責,對她自己受到的苛刻待遇表示感激,最後終於受到費拉斯太太的賞識」。顯而易見,簡·奧斯丁塑造威洛比和露西這樣兩個典型,是想告誡無辜的世人,不要誤上那些貌似多情、實則多詐的小人的當。

在簡·奧斯丁看來,感情用事的人儘管顯得十分滑稽可笑,但只要心地善良,待人熱誠,總比機關算盡的勢利之徒要強百倍。這可以詹寧斯太太為例。作為書中最滑稽可笑的一個角色,她最初給人的印象是缺乏教養,粗俗不堪。她自恃嗅覺靈敏,「善於發現兒女私情」,其實是滿腦子錯覺,為此曾引起埃麗諾和瑪麗安的反感。可是,隨著小說的發展,讀者發現:詹寧斯太太不僅熱情無私,而且具有強烈的是非感。別看她平時有口無心,盡鬧笑話,但是到了節骨眼上,她卻絲毫也不糊塗。她見到費拉斯太太母女為金錢和門第而歇斯底里大發作時,頗為憤慨,毅然說道:「她們兩人我一個也不可憐。」最後,她以實際行動贏得了埃麗諾姐妹倆的信任和尊重。

簡·奧斯丁寫喜劇從不做正面說教。她的拿手好戲是諷刺。綜觀《理智與情感》全書,她的諷刺主要採取了兩種藝術手法,一是滑稽模仿,二是反諷,兩者相輔相成,相映成趣,經常使讀者發出「啟人深思的笑」 。在小說的前半部,作者以略帶誇張的諷刺筆調,對瑪麗安的傷感作了多次滑稽描寫,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次,瑪麗安聽愛德華吟誦考柏的詩,事後她對母親說:「我要是愛他的話,聽他那樣索然乏味地念書,我的心都要碎成八瓣了。媽媽,我世面見得越多,越覺得我一輩子也見不到一個我會真心愛戀的男人。」離別諾蘭莊園的頭天夜裡,她一邊在房前獨自徘徊,一邊向那「幸福的家園」和「熟悉的樹木」揮淚「話別」。後來,她來到了克利夫蘭,獨自登高遠眺,「在這極其難得而又無比痛苦的時刻,她不禁悲喜交加,熱淚奪眶而出」。吟詩時「激動得發狂」,賞景時達到「如醉如痴」,開心時能夠得意忘形,悲傷時可以肝腸寸斷,這既是對瑪麗安的辛辣諷刺,也是對感傷派小說的無情嘲弄,這就進一步深化了小說的思想內容。

反諷的筆墨,小說里更是俯拾即是。這不僅見諸某些人物的喜劇性格,不僅見諸對情節的喜劇性處理,而且融匯在故事的整個構思里。瑪麗安最早斷定,布蘭登上校「年老體衰」,根本「沒有資格考慮結婚」,可後來的事實卻恰恰是她自己做了布蘭登太太。再看露西,她先前是那樣鄙夷羅伯特·費拉斯,說他「傻乎乎的,是個十足的花花公子」,可是她最後又心甘情願地嫁給了他。而費拉斯太太呢,她一聽說愛德華要娶露西為妻,便勃然大怒,立即導演了一場剝奪財產繼承權的鬧劇。可是,當後來羅伯特秘密娶了露西時,她非但沒有懲罰他,反而對他慷慨資助,甚至把露西視為「掌上明珠」,而把財產和出身都勝她一籌的大兒媳埃麗諾當作「不速之客」。在簡·奧斯丁的筆下,現實就是這麼惡作劇,喜歡對世人的判斷、願望和行動進行嘲諷。

《理智與情感》里有幾個妙趣橫生的戲劇性場面,歷來為評論家所津津樂道,被稱為簡·奧斯丁絕妙的諷刺章節。第一卷第二章,約翰·達什伍德夫婦在談論要不要資助繼母和三個妹妹,一個強調奪理,一個言聽計從,短短一席對話,兩個冷漠自私的守財奴的形象躍然紙上。第二卷第十二章,這對夫婦破例宴請約翰·米德爾頓夫婦,「這裡沒有出現別的貧乏,唯有言談是貧乏的」,作者僅僅抓住區區兩個小話題,便把書中幾乎所有女性的弱點暴露得淋漓盡致。

簡·奧斯丁寫小說,她的最大樂趣或許是創造人物。她塑造人物形象,一不靠抽象的外貌描寫,二不靠精細的內心刻畫,她只是藉助生動的對話和有趣的情節,就能把人物寫得栩栩如生。因此,英國著名作家E.M.福斯特稱簡·奧斯丁的人物是「圓的」立體,而不是「扁的」平面 。《理智與情感》里塑造了近二十個有閑階級的男士、夫人和小姐,且不說前面提到的主要人物,一個個莫不是精雕細刻,活靈活現,即使著墨不多的次要人物,也寫得有血有肉。露西的姐姐斯蒂爾小姐,長到二十九歲還沒找到婆家,於是只好從別人的取笑中尋求點精神安慰。一次,人們拿戴維斯博士開她的玩笑,她一時得意忘形,「裝出認真的樣子」求詹寧斯太太替她「闢謠」,而詹寧斯太太完全理解她的心意,「當即向她保證說,她當然不會闢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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