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在青龍寺接受灌頂,此時,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萬變之中。
八月,空海在青龍寺接受傳法灌頂——久病的順宗皇帝下詔:太子即皇帝位,朕稱太上皇。
據此,順宗讓位,由皇太子李純繼位。隔年,年號也將由永貞改為元和。
空海入唐期間,皇帝已二度更迭。
因此,宮廷人事大幅度調整。
實際掌握宮廷大權的王叔文和王坯兩人,均遭左遷。
王叔文左遷為渝州司戶,王坯則為關州司馬。
兩者皆屬僻遠地方的官吏。
遭朝廷左遷者,非僅此二人。與兩人較接近的文官,也被貶為地方剌史。
以空海周遭來說,劉禹錫降調至連州,韓泰貶至撫州,柳宗元則下放到邵州。
以刺史來說,還是地方長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會由刺史降為司馬。
先讓當事人左遷為還算不差的地位,再於赴任之前,降調官職,這是自古以來即行之有年的作法,關於此狀況,當事人也該有所覺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訪空海。
「我來向您辭行。」柳宗元說。
「聽說是邵州——」
「是的。」柳宗元靜靜點頭響應。
不知如何隱藏、掩蓋,柳宗元的聲音里聽不出半點悔恨。
「雖是半途而廢,但這也是命吧。」熱血詩人柳宗元淡淡地說。
「我們所做的許多事,大概從此煙消雲散。其中,總會留下幾樣成果吧。」
「我也有同感。」空海點點頭。
「這讓我鬆了一口氣。」柳宗元說。
「鬆了一口氣?」
「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評價,我頓時感覺,我們或許真的留下幾個成果了。」
「一定會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說一次。
「留下成果——對處身此種位置的我來說,此話真是十分受用。」
「什麼時候出發?」空海問。
「三天後。」
「王叔文大人呢?」
「已經出發到渝州了。」
「是嗎?」
「他托我傳話,衷心感謝空海先生。」
「感謝?」
「他說,拜你之賜,我們才有一些時間善後,這段時間,也完成了數件工作。」柳宗元望向空海,說:「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覺悟。」有何覺悟,空海沒有問。
因他明白柳宗元話中含意。
大唐帝國之中,政治失勢者的下場即是死路一條。
首先,將他左遷至地方,授與閑差。
繼之,不多時,京城便派來使者,傳令要當事人自行了斷。
還會攜帶毒藥。
與「死刑」沒什麼兩樣。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國,此稱之為「賜死」。
如果拒絕自盡,便會被殺,以病死之名回報京城。
事實上,王叔文左遷隔年,即遭「賜死」。
王侄則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這麼一回事吧?」柳宗元說。
「劉禹錫先生呢?」空海問。
「連州。」柳宗元答道。
劉禹錫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詩友。
兩人從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劉禹錫一兩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調邵州刺史,劉禹錫左遷連州刺史後,柳宗元又降職為永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
此後十年過去,長安有人建議讓兩人陞官。
兩人左遷,本因王叔文連帶所致,十年之間,事件喧囂也該平息下來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斷吧。
再說,兩人均為優秀人才,不該擺在閑差之上。
兩人因而擢升兩級,分別成為刺史。
任地也隨之異動,柳宗元赴柳州、劉禹錫則分發播州。然而,播州地處邊境,位於今日雲南省和貴州省邊境。
劉禹錫家有年邁老母。
「懇請與劉禹錫交換任地。」柳宗元上書長安,如此請願。
結果,請願有了響應。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劉禹錫則轉為連州刺史。
兩年之後,柳宗元辭世,終年四十七歲。
幫柳宗元寫墓志銘的,正是劉禹錫。
此後,劉禹錫返回長安,活至七十一歲。
柳宗元和劉禹錫自長安一別,便不曾再相見,然而,兩人情誼卻持續終生。
兩人都是深受民眾愛戴的詩人。
「此回被左遷,並非白龍那事行跡敗露,而是對我們看不順眼的傢伙所為。無可奈何。他們也有他們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們周遭,一定很難辦事。」柳宗元語氣堅定地說。
「能與你相遇,我真是幸運。」
「幸運?」
「到哪裡,都能做事——這是我從你那兒學來的。」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應你的處境,做你該做的事。我因應我的處境,做我該做的事。至死方休。」
「至死方休?」
「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堅決說道。
「我想,我們再也沒機會相見了,請保重——」此為柳宗元最後一句話。
柳宗元辭別西明寺。三天後,便啟程前往邵州了。
十二月——惠果卧病在床。
竭盡己力為空海灌頂,猶如燃盡生命之火,惠果隨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來到青龍寺之後,讓弟子們難以置信地,惠果又恢複了精神。
照這個樣子看來,應該還有元氣,一切無礙吧——青龍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舉行完傳法灌頂後,進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惡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為交談對象。
惠果覺得,與佛法儀軌無關的事,也應該讓空海盡量見識。
而且,師徒關係之外,果惠也欣喜於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認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脫離師徒關係,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種喜悅,惠果臨終前都想盡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喚空海。
「您找我嗎?」空海來到惠果病床前說道。
入夜——僅有一盞燈火點亮著。
屋內,只有惠果和空海兩人。
惠果仰躺在床鋪上,空海隨侍枕畔,凝視惠果臉孔。
惠果靜謐無聲地呼吸著清冽的夜氣。
他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
「空海啊。」惠果用冷靜的聲音說道。
「是。」空海也用冷靜的聲音回答。
「今晚,我要傳授你最後的教誨。」
「是。」空海點了點頭。
「我要傳授的,不是金剛、胎藏兩部灌頂,也不是結緣灌頂、受明灌頂,更不是傳法灌頂。我現在要說的教誨,雖然不是這些灌頂儀式,卻比任何灌頂都要來得珍貴——」惠果仰望空海。
「雖然我剛剛說要傳授教誨,其實,我想傳授給你的佛法,不用開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先說明一點。那就是,雖然這些話出自我口中,卻是你曾經向我說過的。空海啊,也可以說,我教導你,有時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該懂得這件事的意義吧。」
「是。」空海再度點頭。
「空海啊,在此地所學的東西,你必須全部捨棄。你懂嗎?」
「我懂,師父——」
「人心深不可測……」
「是。」
「下探人心深處,在其底層之更底處——自我不見了,言語也消失了,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這些已無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動著。不,此處連『場所』都稱不上。它無法用言語形容,是言語無用的場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終於到達無法區分差別的地方。想抵達那地方,惟有穿過心的通路才能抵達。」
「是。」
「這道理無法以言語教導。」
「是。」
「我,不,許多人以言語、知識、儀式、書籍及教誨,將它玷污了——」
「是。」
「這些都得丟掉……」
「是。」
「你要把它們全部丟掉。」惠果喃喃自語,旋即閉上雙眼,靜謐無聲地呼吸大氣。
然後,又睜開了雙眼。
「可是,言語是必要的。儀式、經典、教誨、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說道:「此世間的所有人,並不像你一樣。對於跟你不一樣的人,言語是必要的。為了丟掉言語,或是丟掉知識,言語和知識也都是必要的。」
「是。」空海只是點頭。
惠果所說的話,空海完全明白。
對空海來說,獲授所有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