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狂吠。
微弱悲鳴般的遠吠聲,飄升天際,卡在遮蔽月亮的烏雲附近久久不散。
深夜——四下還無人起床。惟有槐樹枝椏隨風沙沙作響。
此處是屋傾檐斜的道觀。
阿倫·拉希德與周明德,坐在道觀屋檐下的石階。
蘭陵坊兩邊盡頭的朱雀大街,就在前方防火牆另一端。
「尊師當真吩咐我在這兒等他?」阿倫·拉希德的聲音惴惴不安。
「是。」周明德回應。
前天夜晚,周明德輾轉反側,半夜醒來。
他感覺胸口沉甸甸的,睜開雙眼一望,被褥上坐著那隻黑貓。
帶點青藍磷火的眼眸,正直直俯視著周明德。
「喀」一聲,黑貓張開赤口,以沙啞聲音問道:「是你叫我嗎?」
「是、是的。」身體微微顫抖,周明德點了點頭。
「找我幹什麼?」
「您還記得賣地毯的阿倫·拉希德嗎?」
「記得。」
「那男人說想見您一面。」
「他又要我詛咒誰死嗎——」
「不,似乎不是。」
「是什麼?」
「詳情我不清楚,聽說,有名倭國和尚去找他,打聽督魯洽尊師大人的行蹤。
阿倫·拉希德說,為了此事,有話想告訴您——」周明德說完,黑貓噤不作聲,似乎要試探他的真意,兩眼凝視周明德眼眸。
「知道了——」黑貓回應,「後天晚上,我會抽時間去。若他能來,在老地方綁黃布條——」語畢,黑貓指定了蘭陵坊這裡為見面地點。
「哎,那貓當時在胸膛直盯著我瞧,簡直嚇死我了。」周明德向阿倫·拉希德說。
此時,不知何處又有狗朝空狂吠。
一隻狗發出吠聲,受那吠聲引誘,其他狗也相繼吠個不停。
宛如有不祥動物趁著夜色穿過街上,狗吠聲正在循序追逐。
「可是,尊師沒有來呀。」阿倫·拉希德焦急地說。
「督魯治尊師吩咐,見面時伺是半夜。時辰還沒到。」
「我總覺得周先生似乎很害怕。」
「沒錯。我說過,如果可以撈一筆錢,要算上我一份,可是,如果你矇騙督魯治尊師的話——」
「不是矇騙,是幫忙。幫他忙,再向他索取理所當然的禮金——」
「可是——」周明德心有掛礙的模樣。
「你放心吧。」
「我愈來愈沒勁了。」
「再說,我多少知道點督魯治咒師的秘密。」
「秘密?」
「是的。」
「你知道什麼秘密?」
「比方說,周先生您目前寄住的地方——那兒的主人,聽說是王叔文先生的小妾。」
「這事,附近消息靈通者都知情。」
「那,周先生為什麼可以寄住在王先生的別宅呢?」
「——」
「你看,說不上話來了。」
「我才沒有。」
「那為什麼周先生會在那宅子?」阿倫·拉希德追問,周明德支支吾吾。
「督魯冶咒師叮囑我,先在那裡躲一陣子。他說,現在這兒最安全。如果有事,他會再找我替他幹活。」
「我是問你,為什麼安全的地方,是王先生的小妾家裡?」
「不,不知道。」
「不過,多少心裡有數吧。」
「——」
「讓我替你說好了。因為督魯治尊師跟王叔文先生相識,是吧?尊師跟王先生兩人,是不是正一起干著什麼勾當?」
「——」
「最近傳言,朱雀大街出現奇怪的陶俑妖物,您可曾聽過?」
「嗯、嗯。」
「不知為什麼,俑妖在朱雀大街各處樹立布告牌。」夜晚燈火下,周明德臉色驟變。
「聽說,『德宗駕崩,後即李誦』——布告牌是這樣寫的。」
「——」
「不知跟朱雀大街引起騷動的俑妖是否同一尊?不過,某天,我到周先生宅邸拜訪時,偶然瞄見內室也有一尊大陶俑。」黑暗中,阿倫·拉希德似乎正在窺看周明德神色。
「快別說了——」周明德聲音僵硬。
阿倫·拉希德的唇角浮現一抹微笑,說:「我總覺得,督魯治尊師跟王叔文先生,好像有什麼企圖——」周明德的喉嚨上下抽動。
他像是要吞咽口水,喉嚨卻乾巴巴的。
「看樣子,我猜中了——」
「你憑、憑什麼這樣說?」
「我憑的是想像。為什麼周先生會寄居在王先生小妾家一一仔細想一想這個問題時,自然就得出這種結論了——」
「你聽好,有關這事,在下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
「不過,你曾想像過王叔文跟督魯治尊師之間的關係吧——」
「不知道。」阿倫·拉希德發出低沉笑聲。那笑聲令人心裡發毛。
「完了。被你慫恿,利欲熏心想插一腳,真是大錯特錯——」
「怎麼,您後悔了?」
「沒錯。我不該來這種地方。現在退出還不遲。趁督魯治尊師還沒到,我要先走了——」
「真是懦弱——」
「——」
「你放心。我們今晚的目的,是來向督魯治尊師報告,關於那個到處探聽尊師去處的倭國和尚的消息。我根本沒打算拿王叔文或俑像的事,敲詐尊師。」
「別說了。」周明德舉起雙手,將整張臉埋進袖口。
「你今晚的目的,是想判斷,到底出賣尊師給和尚,跟站在尊師這邊,究竟哪方可以賺到錢吧?」臉埋袖口的周明德說。
「你說得這麼露骨,教我如何是好?」
「話說回來,剛剛你腦海里浮現的想法,你曾對誰透露過嗎?」
「腦海里浮現的想法?」
「你剛剛不是說,王先生跟督魯治尊師有什麼企圖嗎——」不知是不是多心,周明德臉孔朝下的姿勢不變,聲音卻有些許轉變。
奇怪——阿倫·拉希德覺得有些蹊蹺,卻還是回答說:「這事,我還沒對任何人提起。」
「是嗎?那就好。」周明德乾脆地回應。
那聲音完全不像周明德本來的樣子。
沙啞且低沉。
「周先生——」阿倫·拉希德喚出聲時,此刻,天上浮雲裂開,青藍月光自天際斜斜照進道觀屋檐下。
「原來如此,你還沒對其他人說啊?」周明德齒間因大量空氣冒出而發出咻咻聲。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月光下,周明德自袖口抬起頭,望向阿倫·拉希德。
一看到那張臉,阿倫·拉希德不禁放聲哀叫:「哇啊——」自袖口中抬起的周明德的臉,已變成黑貓的臉了。
發現阿倫·拉希德屍體的,是一位老婦。每天一大早,她便來打掃那座形同廢墟的道觀。
一如往常,她手持掃帚徒步至道觀,卻見一道黑漆人影,倒卧屋檐下。
她知道偶爾會有醉漢或流浪者露宿此地,遂不疑有他,繼續前進,然而,這倒影卻讓人覺得模樣古怪。
如果是露宿,不僅睡覺地方怪異,那仰卧模樣也頗為奇特。
老婦挨近一看,躺卧者是來自外國的胡人。
老婦僵立在原地,發出哀嚎聲。
因那胡人喉頭皮肉,被野狗之類的獸物啃蝕得一點不剩,隱約可見筋脈、白骨。
自喉頭汩汩流出的鮮血,在地面渲染成一大塊黑漬,附近瀰漫著一股濃烈血腥味。
或許驚恐萬分,胡人眼珠極力外睜,彷彿就快滾落一般,張大的唇間露出死白的牙齒。
老婦急忙找來衙門吏役。
到底是露宿者熟睡之際,慘遭野狗攻擊,被咬喉致死?或是先死於其他原因,才被野狗咬破喉嚨?話又說回來,的確有許多人證言,昨晚附近野狗騷動許久。
因死者是胡人,有數人被傳喚至此,檢視死屍。
其中一人說:「這不是賣地毯的阿倫·拉希德嗎?」死屍身份終告確認。
最早將這事告訴空海的,既非逸勢也非大猴,而是馬哈緬都。
死屍被發現的隔天中午,馬哈緬都直接來到兩明寺找上空海。
在空海房裡,面對著空海、逸勢。
「老實說——」馬哈緬都開口道,「您或許已經聽到傳言,賣地毯的的阿倫·拉希德死了。」
「啊」一聲,逸勢驚叫了出來。
「你是說,死了?」
「是的。」
「為什麼?」
「不知道。」馬哈緬都徐徐搖頭說:「我只知道一件事——」
「——」
「那就是,阿倫·拉希德是被殺死的。」
「事情既然發展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