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

凄涼寶劍篇,羈泊欲窮年。黃葉仍風雨,青樓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心斷新豐酒,消愁又幾千。

——李商隱·《風雨》

「老大,你的信。」

走進石屋的組織成員輕聲地稟告,生怕打擾了正在看書的首領。然而,他的聲音還是在簡陋空曠的石砌房子里激起了微微的回聲,以至坐在窗邊上的黑衣人驀然回頭。

「放下就行了。」他淡淡地吩咐,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卻毫無表情。

看著首領亮如秋水的眼睛,屬下不禁地感到有些不自在,連忙放下書信準備退出。

「等一下——」

忽然,他聽見首領出言,剛停頓了腳步,只覺手腕一緊,已被老大扣住了脈門。不知道哪裡出錯的屬下大驚失色,額頭有細細的冷汗滲出,但還是不敢掙扎,只任憑首領處置。

「怎麼兩個月了,你體內的淤血還沒有散開?」放開了他手腕,首領沉吟了一下,然後吩咐,「小岳,我替你叫郎大夫過來看看——要好生修養,不要落下了病根。」

「啊?……是,是的!」那個叫小岳的年輕下屬方才反應過來,又是吃驚又是感激地回答,「屬下不妨事的,老大不用擔心!反正賤命一條,死了也無所謂。」

「殺手也是人,不要以為自己的性命是草芥!」看著窗外暮春時分的山景,首領的聲音卻是訓斥般嚴厲的——「你記住了,無論如何的境況,都要活下去。我的手下里,沒有不求生就先求死的人!」

「是……屬下謹記。」小岳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用力地點頭。

上次執行任務時,自己曾受過不輕的內傷,以後調理了一段日子也不再覺得異常。今天,不想卻被老大看了出來……對待自己這樣的小人物,也是如此關心和體恤——首領……真的不象一個殺手之王的樣子啊!

「出去吧。」首領的手放開了,重新翻開了書,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的表情。他再次把書翻到了屬下進來時正在看的那一頁——是李義山的一首五言律詩:《風雨》。

真是奇怪……老大居然喜歡這種詩詞歌賦。在退出去的時候,看到書頁內容的小岳不禁有些奇怪——要知道,這個人是天下最大的殺手組織的老大!一個讀唐詩的殺手……

風雨組織。——不過,他現在總算知到首領命名這個組織時的出典了。

窗外是暮春時分連綿的細雨,看著那個年輕的屬下走出去,秋護玉嘆息了一聲,把手放到面具上,感到面具後的傷疤在隱隱作痛。

三年了……每次到了陰雨天,都還會痛。——彷彿在不停地反覆提醒他,自己生命里曾有過那樣血腥殘酷的往事!是他一生永遠不能忘記的噩夢……

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組織是江湖中最著名的暗殺組織;所有人都知道,風雨的首領名字叫做秋護玉……秋老大。

然而,沒有人知道,他還有過另一個名字:雷楚雲。

那是一個死人的名字……那個名字,可能已經和霹靂堂雷家所有人的名字一起,被刻在某一處荒涼亂葬岡的墓碑上。而如今的江湖中,已經不再有人記起——畢竟,那個年僅二十歲就死於滅門慘禍的雷家大少爺,活著時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軟弱善良無知,整天象文人墨客一樣吟詩做詞、倚紅偎翠,根本不象一個武林人。

所以,當聽雪樓準備踏平江南時,蕭憶情——那個天縱英才的年輕霸主就利用了他這一個弱點,只派出了一個人就瓦解了整個霹靂堂,把征服的代價降到了最低點。

秋護玉面具後的眼睛裡泛起了微微諷刺的笑意,搖了搖頭,拿起屬下剛送過來的信。

信上點著五點朱紅,說明這是組織接到的最高一檔次的暗殺定單——以風雨如今的名聲,接這樣的五點血的任務,至少要收取十萬兩白銀的報酬。他拆開了信——「姓名:迦若。

「身份:拜月教大祭司。」

「出價:十萬兩。」

——後面,用硃筆注出——「黃金」。他微微動容。

十萬黃金殺一人——幾乎是天價的手筆!有誰能出得起這樣的高價?又有誰會用這樣的代價來殺那個人!作為首領,他不象一般殺手那樣只完成任務而不必過問顧主是誰,他必須看過顧主的身份身家,確定對方能付出承諾過的代價後,才考慮接不接生意。

他的目光在移到信紙的最後,忽然定住了——那裡,雪白的信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三個字:聽·雪·樓!

窗外的風雨聲忽然大作,天陰沉如墨——如同三年前那血腥屠戮的一夜!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人……拉出去殺了。

「這幾個還有用,下蠱,編入死士隊。

「這邊的,挑了手筋腳筋,通知他們家人來贖——每個五萬,三天內不到的,殺了。」

在聽雪樓的大牢里,關滿了這一次征服江南諸幫後帶回來的俘虜。大群的人擠成一堆,滿面血污,人人都帶著恐懼得近乎麻木的眼光,看著那隻點向他們的手——操縱著生殺予奪權力的,竟然是一個女子。臉罩輕紗,站在血污中。

窗外是漆黑死寂的夜,而牢內也是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有人在被點中時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緊張而發出失控的尖叫痛哭,立時便換來一聲冷冷的吩咐——「拉出去,殺了!」

「靖姑娘,殺的太多了罷?」

終於,在那纖細的手指再次點向另一大堆人時,旁邊一位長身玉立的男子終於忍不住出言勸說,看著人堆里的很多驚惶哭泣的孩子,有些動了惻隱之心:「我看,八九歲的孩子也成不了氣候,就放了吧。」

「三領主,想不到你還很仁慈哪……」那個帶著面紗的女子冷冷笑了起來,忽然笑聲一頓,一字字道:「五歲的時候,有人殺了我娘——十五歲找到了仇人,我殺了他全家。」她的目光閃電般落在白衣男子身上,嘴角有殘酷的笑意:「所以,不要小看孩子啊……三領主!我寧可放過那些八十歲以上的老傢伙,也決不放過八歲以下的孩子!」

不看旁邊同僚震驚的眼色,她回身對刀斧手做了一個手勢:「全部拉出去,殺了!」

在對著那些絕望驚恐的人下達死亡命令的時候,特別是看著人群里那些年幼的哭泣的孩子,她面紗後明亮的眼睛裡忽然閃現過殘酷的笑意——那些沒用的只知道哭的孩子啊……其實就是留下命來,長大後也是沒什麼用處的,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沒有一個人料想得到,甚至她自己也沒想到,兩年後,她會在同樣的情況下,看見第一個不哭的女孩子——然而,正是那個孩子毀滅了一切!

那群將要被殺戮的人發出了震天的哭喊,有些瘋狂反抗的立刻便被砍下了腦袋,其餘的要麼破口大罵,要麼就是語無倫次地痛哭哀求,然而,面紗後的眼睛全然無動於衷。

在刀斧手的驅趕下,人群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往外面走著……忽然,彷彿覺得什麼異常似地,那個被稱為「靖姑娘」的緋衣女子的手再一次抬起來:「右邊第三個,出來!」

她的手點向人群中一個滿身血污、帶著沉重鐐銬的人。

那個人年紀很青,是為數不多的還能保持理智的人之一,始終沒有做出什麼失控的舉動。但是在走向死亡之時忽然又被挑了出來,也不由一陣遲疑迷惑。雖然滿臉血跡,還是看得出是一個英俊的少年。

「他奶奶的,靖姑娘讓你出去!聾了嗎?」旁邊立刻有刀斧手把他推了出來。

「要殺就殺,還有什麼好說的!」在另外一間無人的囚室里,少年冷冷對著這個可怕的女子道,似乎已經平靜地接受了死亡,「不要妄想我會投靠你們聽雪樓!」

面紗後,冷漠的眼睛看了他片刻,秀麗的嘴唇里忽然吐出了一句話:「雷楚雲,知道我是誰嗎?」

她緩緩抬手拉下了面紗——「是你?!」一直都鎮定的年輕人彷彿被雷擊中,脫口驚呼,「琴女?……怎麼、怎麼會是你!」他認得這個女子,那正是自己幾個月前從惡少們手裡救回來的賣唱女!

可曾經那麼柔弱地尋求他保護的女子,如今卻是如地獄使者一樣地站在他面前。

「雷大少爺記性真好……」女子笑了笑,但是眼睛裡卻是冷冷的,「我就是聽雪樓的舒靖容。」

……

什麼都不必再說了。一切都已經明白。

他曾經救回來的人,正是他們家族的死神……可笑的是,那個時候,他還以為自己是一個大俠,能夠保護被欺凌的弱小——卻不知道在對方眼裡,自己正是無知愚蠢得可笑!

「你們雷家的武功差勁,本來不用我親自出馬——但是霹靂堂的火藥威力卻不能小覷……因為這樣,樓主才派我潛入……雷家能滅亡在聽雪樓手上,也是一種輝煌的結束了——總好過在你這樣的公子哥手裡敗落下去。」她的聲音冷漠而無情。

「舒靖容。」他看著她,呻吟般地說出了這個日夜詛咒的名字。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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