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遙遠的她

坐在太空梭內,看著腳下迅速掠過的大地,仰靠在沙發里的元帥喝了一口杯中的紅酒,嘴角忽然泛起了疲憊的笑意——大地在他腳下,權杖握在手中,甚至手心還操縱著銀河……作為一個軍人、一個領袖,他今日的成就無疑已經是超過了前代的名將卡爾·狄士雷利元帥。

——然而,除了這些光環,他還有什麼呢?

血親早已死亡,或已被他親手鎮壓;

朋友也一個接一個地為了他和這個國家在戰場上倒下,成為帝國名將紀念碑上一個個冷冰冰的名字;

失敗透頂,卻為了政治上的原因不得不維持的表面婚姻;

那一頭飛揚的紅髮,也已經被死亡與黑暗重重地遮蓋了……

——光環背後,他還有什麼呢?

十七歲進入軍校,開始人生全新時期時,憑著一股銳氣和傲氣,他立下了超越當時「軍人楷模」狄士雷利的誓言;

二十一歲從軍校畢業,他躊躇滿志地步入了人生的黃金時期,在軍隊里青雲直上;

二十二歲,在奧瓦魯小行星帶的一次遭遇戰里,他第一次與後來成為他畢生勁敵的米格爾·海因相遇,從此開始了十幾年不休的較量;

二十七歲為了奪取軍事帝國的軍權與政權,他在少壯派軍人的擁立下發動了政變,把自己的叔叔趕下了權力的制高點。從此後,他只為自己而戰;

然而,三十三歲的他卻失去了唯一的對手。

自從一年前,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去世之後,一直在戰鬥中向前衝鋒的他,忽然發現面前已空無一人——但最可怕的是,陡然間,他竟發現身邊也已快空無一人!

面對著失去優秀領袖後,變得伸手可得的太陽聯邦和銀河流亡政府,帝國元帥反而猶豫著頓住了那隻攫取權杖的手。

「海因,不要睡呀!起來,再和我認認真真地打一場吧?」不止一次,他在內心對那個比朋友更可敬的敵人說道。但海因臨終時如陽光般刺目的一笑,彷彿早已告訴這個對手:「我已經累了,請不要再打擾我。」

——真是個不負責任的傢伙呢!就這樣死了,留下你的國家、你的民族該怎麼辦?還有……你的對手又該怎麼辦?三十三歲以後,在沒有對等敵手的銀河系裡,比夏·馮·斐迪亞斯又將為什麼而戰?

「其實,我也已經累了……是不是也該象那個傢伙一樣偷懶去呢?」在每一個獨坐獨飲到天亮的夜裡,元帥的內心都會浮現出這句有些頹廢的自問。然後在寂無人聲的倫勃郎寧宮,在沒有燈光的黑暗裡,注視著杯中紅色的液體,便會如現在一般地想起那一頭在風中揚起的紅髮,想起如流星般劃落在夜空中的生命——無力與寂寞便如同泥沼一樣一點點吞噬了他。

這一年來,好象是有什麼在侵蝕著掌權者的心靈,慢慢慢慢地,好象連整顆心臟都被蛀空了……他開始如老人一樣不停地回憶著過去,反覆品味著生命里曾經有過那些溫暖,每一點每一滴都不肯放過。

而記憶里大部分的暖意,居然都來自於那個紅髮的少女。

漸漸地,他覺得恍惚,彷彿如今活著的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幻境而已。

自幼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母親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死於銀河戰爭Ⅱ剛剛爆發時的一場空襲,而軍人父親給予他的只是相當簡單粗暴的教育,而且由於常年的出征在外,少年的他甚至連父親的面都很難見到。

從三歲到十四歲,除了在父親回家探親時會回家裡住一段時間,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幾乎全部都在封閉式的精英學校里默默度過,享受不到一點家庭的溫暖。而在十四歲那年,他甚至連這樣菲薄的父愛也失去了——他的父親、三十九歲的麥克威爾·馮·斐迪亞斯在與太陽聯邦政府軍的交戰中陣亡,死時的職位是中將。

按照軍事帝國的《軍人家庭保障法》,失去雙親的十四歲少年成了政府的被監護人,由國家負擔所有的學習生活費用,直至十八歲成年。

也許忽然成了這個社會中沒有任何依靠和保障的孤兒,也許是因為對於粗暴的父親其實有著一定的情感,這個精英學校里成績優異的學生迅速地沉默下去,彷彿成了水杯里的一滴油,自動地和周圍的一切保持了距離,不理會別人,也不許別人管他。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年多,正當周圍的人都開始為這個越來越孤僻自閉的少年擔心時,在毫無預示的情況下,命運忽然在這一個點上開始轉折——一個能改變歷史的人第一次把目光投到了這個少年的身上。

那一天,是宇宙歷25年7月17日,當他如往常一般來到學校門口時,卻發現整個學校已處於高度警戒下,大批的軍人守衛在各個角落,而那個從專機里走出的中年金髮軍官徑直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是比夏么?跟我來。」

當那個軍官伸手時,他看見有一隻栩栩如生的振翅金鷹鏤刻在軍人的肩章上——一直到進入狄士雷利軍校就讀後,他才明白那竟是最高權力的象徵!

原來,他父親的兄弟,他從未謀面的大伯,竟然是軍事帝國的最高將領!

然而在當時,對於那個忽然冒出來的叔叔要他立即改讀軍事學校的要求,少年卻以驚人的勇氣反抗著,甚至在叔叔用強迫手段把他押入狄士雷利軍校後,他依舊逃回了原來的學校——然而,原學校的校長已經接到了命令,拒絕他再度入校。

十四歲的斐迪亞斯執拗地站在校門外,無聲地堅持著,日復一日。而身為帝國元帥的叔叔反而只是饒有興趣地在一邊看著這個驕傲的侄子,並下令軍隊不要干涉。

一次次地前來,一次次地被警衛阻擋在門外,然而他也以驚人的堅韌佇立在大門口,對於周圍教師和同學的圍觀和指指點點毫不在意——其實,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是毫無意義的,校門守衛是不可能違抗元帥的命令放他入內的,他的堅持只是意氣用事而已。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從此後就要走上別人為自己安排好的路!

十八天過去了……

然而,第十九天下午,一場罕見的暴雨猝及不防地襲擊了科培爾,強烈的對流風夾著雨如鞭子般地抽向每一個過往的行人,很快,除了雨中行駛的不多的交通工具,整個科培爾彷彿成了一座空城。

暴雨中,穿著單薄的學生制服的少年依然默默站在那裡,承受著大雨肆虐的鞭打。

「唰——」空中忽然傳來了輕輕的剎車聲,隨即一架小巧的太空梭緩緩從空中幹道上降落,一個女子從機上走下來,打開了隨身帶的磁力懸浮傘,回身從艙里抱下了一個孩子:「黛絲小姐,下來吧。」

「外面好冷啊,瑞娜阿姨!」那個稚氣的聲音有些畏縮地道。

雨水順著金髮如小溪般流了下來,糊住了他的眼睛,少年只看見那個從機上下來的小小身體縮成了一團,被中年女子擁在懷中。

「將軍也真是的。小姐還發著燒呢,這樣的天氣也要來上學……」那女子同情地喃喃說著,一邊拉著孩子走向校門。懸浮傘擋住了雨點,卻攔不住強烈的對流風,孩子一個勁地往中年女子懷裡縮著,忽然叫了起來:「哎呀——瑞娜阿姨,這個哥哥在淋雨呢!」

然而她小小的聲音很快地被大雨淹沒,他因為多日的勞累而筋疲力盡,有些恍惚——所以直至冰涼的手忽然被什麼溫暖柔軟的東西圍住時,少年才吃驚地低下了頭,看見了一個不到十歲的紅頭髮的小女孩。

「真是一個醜醜的紅毛丫頭啊。」一直到她死後,每次回憶起當年第一次看見她的印象,帝國元帥都不由苦笑,但笑容里卻帶著複雜的感情。

「很冷吧,哥哥?」小女孩熱心卻有些怯生生地仰頭看著這個落湯雞一樣的少年,手心裡的熱度一分分地傳了過來,「我現在發燒呢,勻一點給你吧!這樣你就不會冷了哦。」

他吃了一驚,努力眨眼,被大雨模糊的視線里浮現出一張長著淡淡雀斑的臉。那一瞬,被雨淋透的少年忽然間失了神。在反應過來以後,他如握著毒蛇一般地甩開了那雙手,後退了一步,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種奇特的表情,彷彿憤怒、又彷彿困窘。

「對不起對不起……太冒昧了。」那名保姆連忙走了過來,牽起了女孩的手,連聲道歉,同時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額頭,「黛絲小姐今天發了燒,才這樣胡亂說話的,平時可不是這樣莽撞的啊……真是對不起。」

她邊說邊拉起了女孩,帶著她向學校裡面走去。

「瑞娜阿姨,把我們的傘留給哥哥——」小女孩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仰頭對保姆說,「他被淋濕了……他很冷呢。」

保姆嘆了口氣:「好吧,小姐。」

然而,當幾分鐘後那名叫瑞娜的保姆把孩子送入學校回來時,卻驚訝地看見磁力傘仍懸浮在空中,而傘下的少年卻已經退入了雨中,仍舊不出一聲地站著,如同一尊塑像。面對著女孩驚訝的眼神和關切的詢問,他冷冷側過了臉,眼神里流露出某種孤狼一樣的表情。

第二天,十五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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