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舞姬

又一陣砂風過去,漫漫的大漠無聲無息地延展著,無邊無際。

被沙暴驚散的駝隊慢慢聚攏回來,但是駱駝背上大都已經空空蕩蕩。落滿了黃沙的革囊沉甸甸地拍擊著駝背,不時有茶磚和緞匹從囊中散落,凌亂丟了一地,隨即被風沙掩埋。瞬息萬變的大漠如同吸收一滴水珠般、悄無聲息的吸收了那些貨物的主人們的性命,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無主的駱駝群自發地彙集到了一片枯死的胡楊林下——沙暴之前還看不到這片胡楊林,而一場大風移走了整座沙丘,才將這一片死去的樹露了出來。

沙塵方定,烈日繼續透過黃蒙蒙的空氣射下來,將大漠上的一切灼烤。

這支駝隊從交河出發,經過絲綢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樓蘭、龜茲、于闐、舒勒,在敦煌進行了最後一次修整,僱傭了刀手和引導者,還捎帶了幾個順路的旅人,然後沿著天山山脈北上。但自從進入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以後,遇上了連日劇烈的沙暴,即使僱傭了最精通沙漠的引導者,還是幾度迷失了方向。陷於荒漠戈壁中,饑渴交迫,這支駝隊無法支撐到下一個綠洲就已經遭到了滅頂之災。

駝鈴搖響,背上空無一人的駱駝蹣跚而來,軟而厚的腳掌踩踏著滾燙的砂子,憑著直覺重新聚攏到一起來。其中有一頭駱駝腳步有些拖拉,落在了同伴後面。韁繩綳得筆直,另一端則被埋入了黃沙底下,隨著駱駝遲緩的腳步,「嘩啦」一聲響、一具裹滿黃沙的軀體被拖了出來,滾落在日光直射的砂子上,許久不動。

那頭駱駝聞到了一絲絲濕潤的氣息,便回過頭來湊上去、鼻翼翕合。

有汩汩的血,從那個人的手腕處滲出來——韁繩的另一端捆著雙手和腰部,一連打了幾個死結,牛皮的繩子已經勒入了肌膚。駱駝湊過來伸出舌頭舔著,從駝鼻中噴出的氣息吹散了那人滿身的沙土。

「阿嚏!」應該是有一粒沙土鑽進了鼻腔,那個死去般的人忽然動了起來。

一動,滿頭銀色的鈴鐺就跟著發出流水般細碎的聲音,迴響在這空闊無人的大漠上。

駱駝嚇了一跳,往後踏出幾步,韁繩再度繃緊了,將那人拖出幾尺,血從破裂的腕部滴落,滲入黃沙。那雙手腕纖細美麗如同琉璃,帶著重重疊疊的釧子,樣式各異,舉動之間叮噹作響,宛如流水。

舞姬從砂子里掙扎出來,努力踉蹌站起、用小刀去割斷那根韁繩——沙暴來臨的時候、也只來得及將自己和駱駝綁在一起,避免被沙暴吹走。這個下意識動作,果然救了她的命。

砂風獵獵,吹得她睜不開眼睛。隨著她的站起、砂子順著糾結的長髮唰唰滑落,漏入她襤褸的衣飾中,被日光灼烤得熾熱的沙礫彷彿小刀子般凌遲著她嬌嫩的肌膚。牽著駱駝來到胡楊林里,當發現方圓百里內沒有絲毫人煙和水氣時,她乾裂的嘴唇微微張了張,膝蓋一軟、跪倒在枯死的胡楊林中。

這幾年來奔走於西疆,出入戈壁大漠,她在半途上看到過很多旅人的屍骸——其中多半就是因為焦渴而死去。活活渴死的人們保持著死前痛苦的表情,睜著的眼睛看著上蒼,嘴唇乾裂,皮膚乾燥而薄脆,宛如風化蛀洞的羊皮紙。不多久,那些屍體的血液和肌肉就會被各種動物爭奪殆盡,只餘下蜥蜴和蜘蛛在空洞的屍骸間隙中舔著殘渣。

她自己……也將會成為那些堆積在絲綢古道上的屍體之一?

——如果那樣倒地死去,還有誰會認得出這個酒泉郡聞名遐邇的舞姬?

羌笛隴頭吟,胡舞龜茲曲,假面飾金銀,盛裝搖珠玉。

曾一舞驚動邊塞二十城,被譽為「天舞妙音」的她,是酒泉郡方圓數百里最出色的舞姬。起舞時,身體輕盈宛如御風,渾不受力。如果一名力士捧起金盤、她就能在三尺金盤上臨風起舞,全身關節靈活如蛇,動作飄曳如夢。

每到邊塞的節日,她便會盛裝艷服地出來,全身綴滿珠玉和鈴鐺,在高台上婆娑起舞。而戴著金銀裝飾的假面背後,舞姬湛黑的雙瞳如同幽深的古泉,泛著隱隱的深藍色波光,連天上的星辰都會被吸引而墜落其中,不知道勾起了多少雙渴慕貪婪的眼睛。那舞姿和樂曲,有幾分像龜茲古曲,又有幾分類似東土遺風,莊嚴而妖嬈,靈動而凝滯,彷彿水和火被揉到了一處一起綻放開來,妙不可言。她的動作驚人的輕靈迅捷,據一個自稱是中原來的劍客的人說,她的足尖在一眨眼之間、居然能十次點踏金盤各個方位,而她的手指和腰身更是曼妙無雙,流雪迴風,宛若驚鴻。

舞到極處,金盤上已經看不到人,只有流動不息的風和叮咚如泉水的銀鈴交擊聲。

西疆本來是魚龍混雜的地方,雲集的各方人士都是見慣了市面的、眼界自然也不低。可無論是東邊咸陽來的茶葉綢緞商人、還是波斯來的珠寶商人,甚至拜占庭帝國過來的傳教士,在看過她的舞姿之後都異口同聲地稱讚:那樣的舞蹈非人間所有。

王公貴族說:即使中原皇帝的後宮中、草原可汗的金帳里,都無法找到這樣絕世的舞姿;

僧侶說:那是飛天之舞。是天女捧花佛前,聞佛陀妙音誦經而飛舞盤旋,散落飛花;

傳教士說:那是落入凡間的天使,張開雪白的雙翅起舞於耶和華面前,使主喜悅,期盼能重回天堂。

然而此刻種種舌燦蓮花的傳說都毫無意義。烈日當頭,風華絕世的舞姬仰起乾枯的臉打了個寒顫。襤褸的衣衫無法遮蓋她已經開裂的肌膚,她抱緊了自己開始曝皮的雙臂,躲到枯死胡楊林的樹影下,把身子縮成一團。

不會……不會就這樣死在沙漠里吧?

乾裂的嘴唇已經沒有了往日的豐艷,微微哆嗦著,湛黑色的眸子里泛出了亮光。然而雪白的貝齒猛然在枯萎玫瑰花樣的下唇上留下一個慘白的印記,最終硬生生忍住了即將滑落的淚水。她如何……如何能成為半途上的枯骨?

多少年來,那個聲音一直在夢裡喚著她的名字,那雙湛藍色的眼睛始終在某處渴盼地望著她——她若不找到那個人,怎可以死在沙漠里!

憔悴的女子拉過駱駝的籠頭,溫柔地撫摩著這隻陪伴她的唯一的牲畜,忽然間眉頭一皺一咬牙、唰地一刀刺入了駱駝的頸下。不等駱駝驚嘶逃開,舞姬死死抱住了駱駝的頸子,一口咬住傷處,用力地吞咽著湧出的鮮血,生怕浪費一滴。駱駝負痛而狂奔,將她拖出好遠,然而終於腿一軟,跪倒在胡楊林間,張大鼻翼喘著氣,眼裡滾落一串淚水。

駱駝有著類似人的大眼睛和濃密的睫毛,溫馴而良善,此刻卻因為痛苦驚惶而濕潤。動物水氣瀰漫的眼睛裡,忽然升起了一張女子美艷憔悴的臉——舞姬的雙唇因為鮮血而染得艷麗無比,喝了大口血,她的精神也為之一振,然而鬆開手、看到駱駝流淚的眼睛,舞姬陡然間也落下了眼淚。

淚水墜入砂土,迅即湮滅無蹤。

「很痛吧?對不起……」她喃喃對著駱駝說話,一邊無措地抬起手、試圖堵住那個噴血的傷口——然而血還是繼續湧出來,染紅她雙手和衣襟,熱而濕。有經驗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駝血解渴的時候、會注意下刀不傷到駱駝的血脈,而她那樣經驗不足的人,根本無法選准位置。這一刀,顯然已經重傷了駱駝。

手忙腳亂地堵著傷口,疲憊交加的舞姬滿手是血,忽然間就抱著奄奄一息的駱駝失聲哭了起來,感覺那樣無邊無際的荒涼和無助終將讓自己埋葬。

砂風呼嘯過耳,宛如有無數死在沙漠中的幽靈嘶喊著。隱約間,彷彿有一絲什麼聲音夾雜在那些粗礪的風聲里傳來,絲絲縷縷的流淌,宛如清泉,忽遠忽近。她在不知不覺間便朝著那個聲音的方向踉蹌而去,帶著滿襟的鮮血,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裡呀?」

「高昌古城么?」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間那一縷清泉般的聲音停頓了,代之以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她的話,然後回答,「不就在太陽落下去的地方?」

一隻清瘦的手抬起來,指給她看落日的方向——

沙漠蒸騰的熱氣里,扭頭之間透過胡楊林枯死的樹枝,夢幻般地,舞姬看到了夕陽餘輝籠罩著一座閃著金光的古城——那是在她夢中出現了幾千次的情形:

遠處的天際,克孜爾塔格山在夕陽照射下煥發出火焰般跳躍的光,而山下不遠處矗立著一座古城:高大城牆、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歷歷在目,勾勒出一幅興盛繁榮的景象,而城中卻悄無人煙。

一切都宛如夢中。那個十幾年來一直不停重複著的夢。

「支提窟,支提窟……」彷彿脫力般地,舞姬開啟了染滿血的雙唇,夢囈般吐出了幾個陌生的字眼,掙扎著向著天際頭那座古城走去,沒走幾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里,然而還是對著高昌古城伸出了傷痕纍纍的雙臂。

「那是蜃樓幻象——真的高昌城還要走一天一夜。」旁邊,那個聲音繼續道,波瀾不驚,看著她那樣虛脫無力竟沒有絲毫援手的意思,只是發問,「你為什麼要找高昌古城?一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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